时过良久,两人的气息逐渐恢复了均匀。浩子感觉,世界从未如此清净,星夜亦从未如此幽明。何冠文站起身,去看台的石阶上取来了书包,在浩子面前定定地站着。浩子看到有两张卡片递到面前,手电筒的光也随之打在卡片上:一张是擎着少先队礼的苏婷的相片,另一张是自己写的心情。都是苏婷同学录里的东西,都摊开在何冠文的掌心。
先是愤恨,然后是伤心,最终,浩子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来点班,考市里的高中。是为了她吧?!”何冠文问道。
“本来也不是很确定,现在不是了。”浩子别过了头,略带愠怒地回答。
“我知道,这样做好像很卑鄙,但我只是不想让她为难。你应该明白,这份告白并不至于对我构成威胁。如果你坚持,我会还给她。”何冠文仍伸着手。
“别...”浩子顿了顿,“根本算不上什么告白,只是一份遗失很久的心情,而已。还给我吧。”
看何冠文点了点头,浩子把自己的那份心情抽取出来,毫不犹豫地撕碎了。何冠文默默地看着纸屑散落一地,深吸了一口气,放声朗诵,“我伤心的,不是我的孤独。而是,你哭,不是为我,却被我看到……”
何冠文盘腿坐在浩子旁边,竟从书包里摸出来一包香烟,含一支在嘴里,又递一支给浩子,随后便擦燃了火柴。浩子不由自主地接过香烟,犹豫了片刻,索性凑到何冠文指尖的火焰上,点燃了。浩子猛吸了一口,一股浑浊冲进肺里,又窜出鼻孔,他呛到眼泪也掉了下来。
何冠文也点着了香烟,自顾地说,“其实,我和你一样,也喜欢用诗的方式去纪念,也就是你所谓的心情。”
“所以,你就是言空寺?!”浩子哼笑了一声。
何冠文有些意外,但他立刻也明白了过来,“胡潇筱也借给你看过那本书?《牛虻》。”
“嗯,不过书是我先借的。所以,你的那首诗差点让她把我误认为是你。”浩子苦笑了一下,又抽出一支烟,自己点着了,享受着浑浊,掩饰着伤痛。
“你相信两小无猜吗?”何冠文凝视着指间,任凭坠落的烟灰摔碎在地面的月光上。
“相信!可今生,我已无缘。”浩子捻灭了烟头,抬头望着幽明的星空。
“我也相信。可今生,尘缘难定!”何冠文吐了一口烟,继续说,“有时候,无论多么努力地握着拳,时间也不会有片刻逗留;无论多么虔诚地祷告,微小的愿望也不会实现;无论多么满怀期待,离开了的人就是不再回来了...”
何冠文说的是苏婷被母亲接走的时候,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
苏婷原来也是农场里的孩子,但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还不会走路的那年,苏婷坐在妈妈的货车上,数城里的楼有多高,比较着路边的霓虹灯哪一个更漂亮。后来,苏婷家里也开了一爿招牌上挂着霓虹灯的小卖店,她就躲在柜台的后面,独自看小人书、听儿歌、画彩笔画。最开心的时候,是爸爸进货回来,苏婷会兴高采烈地跑去帮忙搬运货物。爸爸总是会带回来一些精致的小东西,送给苏婷或者妈妈。但卸完了货,爸爸便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再后来,苏婷上了学,却连妈妈也不容易见到了。放学的时候,妈妈偶尔会来接苏婷回家,开着一辆颜色鲜艳的小轿车。看完了大风车,妈妈把苏婷哄上床,便又出门了,直到很晚才又回来。
隔壁邻居看新闻联播的时候,总是把音量开得很大,主持人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得十分清晰。直到天气预报也播完了,隔壁的电视机才肯压低声音,但还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苏婷睡不着,便搬一把椅子趴到窗前,看天上眨眼的星星,或楼下街道上闪烁的霓虹。
上小学的时候,苏婷便学会了独自上学、放学,买楼下大娘的豆浆油条,热冰箱里妈妈留下的饭菜。三年级那年,爸爸终于劝服妈妈,决定把苏婷送到农场里的奶奶家。苏婷却执意不肯,虽然含着眼泪,却不哭,也不闹。终于,苏婷的眼泪还是无声地掉落下来,她以为爸爸妈妈不要她了。
妈妈心都碎了,噎着声音安慰,“婷婷乖,妈妈每个月都去看婷婷,好吗?”
看着簌簌落泪的婷婷委屈地点着头,妈妈再也忍不住心疼,紧紧地把她锁在怀里。但苏婷还是被送到了农场的奶奶家。
在学校里,苏婷只是很认真的学习,挣很多很多的小红花,赞着留给妈妈。开始的时候,每个月妈妈总能来一次,哪怕只是中午接苏婷放学,下午再送苏婷到学校,便开着她漂亮的小车离开了。后来,妈妈就总也盼不来了,但苏婷还是努力地争取每一朵小红花,把它们小心地夹在课本里。
能挣同样多小红花的人当然还有何冠文,苏婷的学习委员同桌。何冠文总是好奇,如此在乎小红花的同桌,只是把它们收在课本里,却不肯贴一枚在教室前面的小红榜上。何冠文问苏婷,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啥?
苏婷很认真地回答,“攒的小红花越多,妈妈就会越高兴。妈妈越高兴,就一定愿意经常来看我。”
何冠文跑到小红榜前,把自己的小红花全部摘了下来,还命令其他同学把小红花也都摘下来,集了满满一大捧,放到苏婷的书桌上。
苏婷噘着嘴摇了摇头,很认真地拒绝了,“我不要骗妈妈,妈妈会不高兴的,就不来看我了。”
何冠文窘得耳根子都红了,耿耿着脖子,命令其他人把小红花又贴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苏婷刚从奶奶家出门,便看到了盛气凌人的何冠文。
何冠文信誓旦旦地说,“我不要你骗人,也能挣到更多的小红花。”
苏婷充满信任地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你。”便开心地笑了。
那一莞童真无邪的微笑,便深深地印在了何冠文的脑海里,似相片一样清晰。
童真未却时,两小亦无猜。何冠文与苏婷成了形影不离伙伴,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做作业、看动画片。甚至大年夜里,何冠文吃完年夜饭,还要跑到苏婷奶奶家看一会儿春晚。苏婷便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幸福得都不舍得动一下,却不停地把妈妈带回来的糖果递给何冠文。
四年级的下半学期,苏婷当上了学习委员,以双满分的优异成绩。但是,多得了一枚小红花,苏婷却并不怎么高兴,只是埋怨地瞪视着何冠文。
何冠文得意地笑着,宽慰她,“没事啦,你又没骗人,你妈妈肯定不会生气哒。”
孙婷有些气恼,“让我不开心的,是你没必要...”
还没等孙婷说完,就被何冠文打断了,“就这一次,我保证。我们拉勾。”何冠文收起了嬉皮笑脸,很严肃地伸出小指。
“好吧!”苏婷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妥协了。
两小会心地笑起来,勾起了小指。那道数学题到底是不是何冠文故意写错的,已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