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在山路上行走了几日,我们终于到达了阳羡山西北一个名叫绥矽的小镇。
绥矽镇虽然连着山路,道路两旁却也不乏花木,高大繁盛的木棉舒展了纤长浓密的枝干,微风一吹便徐徐舞动,恍如浓淡两相宜的女子袅袅立在那儿,万般风情皆付无言中。
一条清澈的溪水自阳羡山的山脚一直绵延至此,骄躁的阳光被碾碎了撒在水面上,晶晶亮亮的,如宝石一般,闪烁着耀目的光泽,水中自在游动的小鱼就逐了这点点凌乱波光嬉戏穿梭,展现勃勃生机来。
颠簸不已的木车上,我本已被火热的阳光晒成了脱水的鱼干,摇摇手中权作扇子使用的大荷叶,虚弱的伸个指头指指镇子口处遥遥隐现的人影,不忘有气无力的回头看一眼闷声推车的藏阙,狐疑问道,“喂,杀手,你一路尽挑些生僻山路而行,今儿怎么转了性,要往那纷杂之地去了?就不怕被人发现了踪迹,救了我回去?”
藏阙将木车往镇外的溪水边一停,自己掬了把清水只顾洗面,并不与我交谈。我碰了个软钉子,然而比起一路上他动辄恐吓,要不就是冷脸的举动,这实在不能让我将称之为“受挫”。
“我要洗脸。”我郁闷的将荷叶盖在脸上,小声向藏阙抗议。糟糕,已经有人好奇的往这边张望了,这副鬼样子留着吓吓杀手小小报复他一下也就算了,要是被纯朴善良的镇民们看了去,我日后就别再镇子里出入了。
藏阙这回索性除下靴子,小心的在溪水里冲刷着,依然冷了脸不搭理人。
“喂!我说我要洗脸!”我低声吼了吼,心内全作他是位耳聋的老头子,没了半分不被人理睬的怒气——要知道,酝酿出来的心火最终还是得乖乖熄灭在他那把玄铁黑剑下,而经常这样折腾自己,迟早是会得内伤滴。
反正同样是无人回应,我索性以荷叶遮面,仰躺在木车上,闭了眼睛不停重复着那句话,硬生生将那句“我要洗脸”念出千回百转的声调来。
冷不防眼前忽然由暗变得光亮异常,我睁眼一看,却是藏阙收拾完了自己,将我脸上盖着的荷叶拎起来丢到一旁,习惯性的将我夹在腋下携下车来。
反正一路上我早就习惯被他当作包袱一般夹来夹去,就由他携去,只心中重复百遍的庆幸,这杀手没狐臭,甚好。
终于触摸到清凉的溪水,我狂喜的撕下一幅衣摆,当作手巾在脸上颈中痛快擦去,顺手解下束发的布条,将长发一股脑的埋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被阳光烤的炙热发烫的肌肤沾了沁肤透骨的凉水,一股久违的冰爽便肆意游走遍四肢百骸,微微眯起眼,我自喉间吟出一丝喟叹,舒服!
若不是脚上伤势未好,我真有将双足浸入水底的冲动。
整理完毕,我将长发擦到半干,随手折了根树枝当作簪子绾了个髻,这才回过头,斜了眼向默然立在一旁的人抛了个眼神,示意他可以将我夹回去了。
也许是我的错觉,藏阙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恍惚闪过一抹极淡的绯红,待我揉了眼定睛再看,却又回复到平日的波澜不兴。
“自己走罢。”藏阙忽然背转过身,着手收拾木车上被我丢了满车的杏核果皮之类,却把方才丢于地上的荷叶又放回木车中。
我脸上黑了黑,只恨当时没留个心眼,放几颗扎手的果子在车内,大意之下放他一点血也能稍稍纾解下我心中郁结。
这几日行走中,藏阙倒是大发慈悲的没忘了照顾我受伤的脚,连续敷药下来,脚趾处断掉的指甲已经重新长出,伤口也结了疤,摸起来只有微微的刺痛感,不似那日连最起码的站立也做不来,想来再过些日子便可恢复了。
我以手撑地慢慢直起身子,小心的试着挪动几步,脚掌与地面接触的踏实感引得我一阵欣喜,忍不住迈开步子急走两下,除却脚尖仍有些微微的痒麻刺痛,其余一切安好,哈哈,我居然又能行走了!
藏阙收拾完车子,将那把玄铁黑剑在肩膀上紧了紧,回头见我轻松的站在地上,面上几不可察的滞了滞,旋即说了句“走吧”就领先向镇子入口处走去。
“谢谢。”藏阙藏青色的身躯蓦地微微颤动一下,稍时顿在原地,眉目复杂的看我一眼。
一时高兴之下,我冷不防将那两字自唇间迸出,说完心中就后悔了,若不是那日他率众围斋,我也不至于在大雨中暴走半夜,把自己折腾的狼狈不堪。可话已出口,如覆水难收,我只得倨傲的挑挑半边眉梢,朝他冷冷逸出个“哼”字,立刻别过脸去噔噔踱步越过他。
我将藏阙抛在身后,沿着小路走进绥矽镇中,入目所及,络绎不绝的人流让我恍然回到现世的步行街。沿街到处皆是吆喝叫卖的小贩,琳琅满目的货品引得我一阵流连忘返。其间不乏几个外族装束的人,立在街角处兜售羊奶,皮革之物。
我这才恍惚记起,绥矽镇距离明风城不足千里,流经镇子的淮江起于燕京西北关外的玉阑雪山,横穿了整个燕京城向东南绵延流过,最终汇入燕京城外百余里的流波海,所以区区方圆百里的绥矽镇地域虽小,往来贸易却是十分的便利。这也是镇子的集市之所以如此繁盛的主要原因。
“姑娘,买根簪子吧,你看这上好的碧玉,姑娘戴起来一定贵气逼人。”一个热情的小贩拉住了我,将我引到他的摊贩前。我随手翻捡耳坠,簪子之类,心想,眼下确实需要一根簪子,也好整理一下自己许久不曾料理的长发。
“多少钱?”我掂了根简单的梨花木簪子捏在手心,上头并无镶嵌玉石,只簪身上密密雕琢些繁复的纹饰,看上去倒像是男子束发所用,我却一眼便看上它的古朴沉着。
“四钱。”小贩伸出四个指头在我眼前晃晃,眉眼带笑的吹捧道,“姑娘好眼力,这簪子可是好东西,上头的花纹可是依了唐家三公子佩戴的那根雕的,眼下重金难求啊!”
四钱?我撇撇唇角将它在手中掂了掂,还重金难求?那唐家三公子又是什么东西,敢情这么个镇子里还流行个人崇拜?
我摸摸下巴,眯着眼睛装模作样思索一番,咬牙道,“两钱。”
“哎哟,姑娘,你可是诚心要买?一开口就给我折了一半去,若都碰上你这样的,我小老儿只有喝西北风去了。”小贩捋捋几撮稀疏的山羊胡子,脸上的褶子一层叠一层的颤动着。
我心下暗暗呸了一声,奸商!瞧你一脸的油光粉润,要是喝西北风喝出来的,姑娘我也就不用浪费米粮,日日随你喝风去好了。
“就两钱,你卖不卖?”我坚定了语气,考虑这簪子虽一眼看去便知是上好的梨花木所制,但也就费了些雕功,哪里值得四钱银子去!
小贩见我不再加价,两眼一翻,一把将簪子夺了去,尖了嘴似乎还要损我两句,忽然间却如同见鬼一般觑着我身后,面皮一抖,战战兢兢的结巴道,“姑……姑娘,有话好商量,买卖不成仁义还在的不是,小老儿胆子小,莫让你家相公拿眼刀子剜我了,这簪子卖了,卖了。”
我被小贩前后不一的态度搞得莫名其妙,待到回头便立刻明白了原因。只见藏阙寒了一张脸定定站在我身后,肩上一把玄铁黑剑映着大大的日头嚣张的吐露寒光,听小贩将他误认为我家“相公”时,一张千年冰山脸立时黑了半边,冷飕飕抛过来一记眸光,吓得小贩正递给我簪子的手生生抖个不停。
我正忙着在腰间掏钱,却听那小贩自认倒霉般拍了大腿,咬牙切齿道,“罢了罢了,这簪子姑娘拿去吧,权当送给你了。”
啊?还有这等好事?我猫儿眼眨了眨,双眸熠熠生光,一把抓了小贩的胳膊问道,“当真不要钱?”居然还有人白送东西给我?
“不要不要,两位还是快走吧,你们朝这一站不要紧,方圆十里的店铺可都没人敢光顾了!”小贩挥挥手,硬将簪子塞进我怀中,连推带搡将我从他摊前赶开。
我这才留意,方才还是人潮涌动的街面上,自打藏阙一出现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方才还活泼万分的小商贩们皆肃穆而立,以幽怨的眼光瞪着我,好像在怪我不把自家的什么什么拴好,蹿到大街上咬人一般,如临大敌的模样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
我被这诡异的场面弄得一阵哑然,回头看看藏青色的杀手,此人恍然未觉般还是满面寒霜,眸光淡淡扫视四周,引起一片长短不一的喘气声。
“那个……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吧。”我伸出指头戳戳他,垂了头似作贼一般不停向周围人群投以抱歉的目光,末了忍不住抚额轻叹,低调啊……低调……你难道不能表现的平易近人点吗?
可惜藏阙并不为所动,阔步向街角的一家饭馆走去,待其挥身在临窗的位子落坐后,街上终于重新恢复一派热闹祥和。
我重重吁出口气,探手抹去额角的冷汗,捏了怀中的簪子一阵恶寒——虽然可以买东西不付钱,但这样的经历一次足矣,千万别再让我经历第二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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