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天,感觉有些不太一样,遇到的人都在抬头看天空,拿手机拍照。头顶上方悬挂的是一个明亮、深蓝色的苍穹。灰霾和阴云一丝也无,河山明澈万里,天空高远,宛若深不可测的湖水璨然放光。这是一闪而过的秋天。很快,小森就提前过冬天了。
小森是北京郊区的一个山村,离喧嚣的城区不过几里路,却远得仿佛两个互不相干得世界。小森原本的名字既不俗,不常见的佛教用语,透着安宁和哲理。比五环多一环的六环,有一段经过这里。汽车钻过漫长的隧道,突然扑进亮光里,在与下一个隧道口之间,气贯长虹得无声得穿过,偶尔望一眼,不觉会走一会儿神。桥下,春天湿气弥漫在山林里。红红白白的杏花。夏天碧翠叠嶂流水潺潺。秋天一棵棵累累硕果的红柿子。冬天白雪覆盖着山野,满山的树木深深浅浅的黑白灰,一卷一卷**的水墨山水画。农舍别墅错落其间。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感叹一声,世外桃源啊。
冬天,大地微弱生灵,刚毅朝向天际。门口的白菜开始卷心。白菜叶子是巨大的花瓣,开累了的样子,花瓣不顾形象得仰躺着,披垂一地。上家盖房子的工人说,这点白菜赶上天价了,如果把这一大片白菜地盖成房,再租出去,一间房一个月的租金就够买几吨大白菜了,更何况能盖成联排房。
婆婆一边巡视她的白菜田,一边漫不经心得说,可是买的白菜哪有这么好吃啊。
冬天提前到了小森。有的人家开始成日成夜得吹空调或者烧土锅炉。戴小河家用的是电油汀,通了电烧半天,才有一丝疲乏软弱的暖和劲儿。所以老觉得冷。一回家脱了出门穿的衣服,披披挂挂得穿上毛衣、羽绒坎肩、旧外套,洒扫庭除,生火做饭。这时候的戴小河绝对掉人堆里找不到,非常的面目模糊接地气。
白天,她茧形欧版黑大衣,及踝灰毛裙,瓦切利短靴口,黑白灰上班族,背着一只背上就可耻得觉得自己很美的库奇包包,带着一种清冷的表情穿梭在城市的人流中,在每一个红绿灯的间隙优美得挺直脖子和陌生的人流站在一起,等着绿灯亮起的一刻,人群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漫过去,和围着黑色羊绒围巾的少年和长发披肩白裙藏蓝毛衣的森系少女擦肩而过,偶尔会看一眼她温柔起伏的黑直眉或者烫的弯弯曲曲豆芽菜似的空气烫前刘海,在心里暗暗描摹了一遍自己的大粗眉。遇到明星气质的男孩子明亮得不忍直视得眼睛,内心戏多么热烈也不动声色得只扫一个眼风。更多的时候,不动声色得在前面走,耳朵从披肩的长发后乍起,听身后两个迷人的嗓音插科打诨,最好听的京腔都属于年轻活力的男性,活泼磁性,带着一蓬蓬明明灭灭的幽默火花,听起来比德云社包袱铺卫嘴子风格的的相声过瘾。那些说相声的有点过于喧嚣和哗众取宠,而京腔的幽默是到手拈来的,浸透着智慧和通达的,即便一口一个脏字,听起来也质朴自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等千山万水回到家,下了车,走进村口的一刻,就彻底不用装了,拖拖沓沓得走路,回家赶快换上坐月子婆婆给做的纯棉的大花薄棉袄,挽着一个好好弄叫花苞头不好好弄其实就是戟子的发型,彻底换了一个人,大声粗气得跟村里的大妈打招呼拉家长,自己都惊讶文艺风和大妈风到手擒来切换自如完全不用过度。
村里有古迹,古朴的石桥,经常有一群群拿着长枪短炮的人来探险,他们背着帐篷,搭配很欧式风格的户外造型,装备得像要攀登珠穆朗玛似的来爬戴小河家屋前的小山头,倘若戴小河同学抱着孩子正在家门口的白菜田地里玩,就会有人把她当摆设或者异域风情,大呼小叫卡擦卡擦得拍照片。
见过世面的戴小河同学和孩子淡定自若得继续玩,当然要保护自己,只肯给背影,拍侧面也还能凑合,因为她觉得自己侧面很好看,我估计拍出来一定是个“令人惊艳的农村小媳妇”。谁叫你打扮得这么村呢?连孩子也是,3岁之前没怎么买过衣服,亲戚朋友给的小衣服怎么穿也穿不完,还让她妈找我几个大姨,纯手工缝制那种里里外外纯棉柔软的花棉袄,穿着轻,薄,又暖烘烘的,两人一样村。
村点好,在村子这样的大环境里,就要适应,隐姓埋名的,不张扬,平和得淹没在众生之前,如果活成出挑的鲜艳鲤鱼,那多糟糕,何故平白无故得遭人眼光。
戴小河从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度过一段静谧的山居时光,其实当初并没有觉得静谧和治愈,只是觉得天特别高,时光特别漫长,人特别容易满足,心态平和得整天就琢磨个吃。她只是想,总有一天,要住山里去,盖一座小别墅,种一庭丝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得跟绘本的14只老鼠那么简单。
在雾霾阴云笼罩的北京,戴小河自己也不敢相信,梦想提前实现了:住在了山村里。在两年的时光里,一边工作,一边设计、盖房、装修,和村里各型各色的人来往打交道,路过他们的喜怒哀乐。这种留白一样,无欲无求得生活,反倒是终于远离了喧嚣,心灵开始平静纯碎起来,过往的种种在大山慷慨馈赠里不值一提,人事的种种心酸在山村简单淳朴人情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偶尔反思自己的得与失,有一种顿悟的感觉滋润着,想起每一个无助的时刻,你在想,怎样才能给自己给满满当当的安全感?你抬起头,风清,月明。山静默,水澄澈,世界万物一览无余,云在青天水在瓶。这,就是答案。
冬天的开始,是要吃羊肉火锅子的。羊肉卷红白分明,大白菜的菜心鹅黄,肉汤煮熟,比肉还好吃。在山里吃什么都觉得香,李娟写到,大约在荒漠中,食物的味道更加纯粹些,人的生存目标更加指向本能。尽管那是新疆浩瀚天空下的荒野,而这时北京六环桥下的宁谧小山村,人们的生存目标出奇得一致——吃饱了再说,吃饭大过天。大约是山里的负氧离子高,更能刺激味觉和食欲。
女儿最爱读的14只老鼠捣年糕,老鼠们的目标纯粹,一天仿佛就奔着一口吃。把红薯和土豆放在炉灰里烤,拷到外皮焦黄,掰开来,一团被寒气裹着的小型云雾嘭得升起来。炒葵花子就很香了,炒栗子,更是香得不得了。
哑舅带她们俩进山里捡栗子。山里的野栗子树野核桃树野柿子树一年年自生自灭,果实噗噗下落,同树叶一起腐烂,又覆盖新的落叶,脚踩在上面,大地颤巍巍得。
小森的整个冬天,都是这样闲散的消磨着。
只有戴小河这样的闲人会专门去拾,村里多别墅,不是开奥迪就是宝马,不缺这口,种菜也不过是生活得花边点缀。但是收入打哪里来呢?这时一个疑问。山村里的主题似乎就是吃喝拉撒,人们天天晃悠,日出日落,柴米油盐。什么奋斗啊理想啊诗和远方啊,没有的事。
住在村东头的小李子就很有钱,二胎儿子过满月的时候在村里摆流水席,来了几十个带着大粗金链子老摸样的人,一串豪车堵在村口。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大约的确有些不清不楚,一直是个迷,比较靠谱的说法是在山里开养狗场,专养名贵犬,挣钱没数。这些哈士奇、藏獒也就小李子这么彪悍的人能够震得住,小李子的娘说,养得溜光水滑着呢,一条卖好些钱。小李子的娘也是彪悍的人,致力于开山造林,开垦土地,见缝插针得种花种菜种果树。推门见山,小李子的娘忙惯了,自己不闲着,见不得儿子闲着,也见不得山闲着,恨不得整座山都能创造财富。守山可不就得吃山嘛,小李子的娘平静得说。
山就在窗前,真正的开门见山,直线距离50米,且视野无遮无澜。但是进山的路,必须得从村子中间一条幽深的古道穿过。这条古道年代悠远,在朱自清的笔下一闪,是民国进香的必经之路,叶广岑的小说里,舅爷被困在深山寺庙,王爷骑着毛驴星夜兼程去营救。
哑舅在前面走,戴小河抱着大果儿在后面走,野兔子野鼠不时地嗖嗖得窜过,大喜鹊在脚边旁若无人得溜达。古隧道幽深,另一头是亮的不真实的光线景物,走在里面大暑天也觉得汗毛倒竖,仿佛穿行在千年时光里,突然出现一队民国时代进香得驴队也不会过分惊奇。
路边砍一棵小圣诞树,回头装上彩灯,缀经了霜的野果子,等着开圣诞party.白雪皑皑的山坡上,向阳的地方,偶尔会看到一撮绿茸茸的草,大约是被太阳晒糊涂了,以为春天到了。在山坳里遇到一户孤零零的人家,房前屋舍阡陌纵横,一条铁链子栓的大狗上蹿下跳,袅袅炊烟升起来。三人站在山坡上静静得看,知道这是一户没有宅基地的人盖得房。但是又都不确定是否真的住着人。不想这次却看到炊烟,一个老太太站在院里一边大声呵斥狗,一遍眯着眼努力辨认我们。走到跟前,却是哑舅老相识,老太太笑眯眯得和哑舅摆手打招呼,两个人鸡同鸭讲得比划着聊了半天,哑舅满脸得皱纹簇成一朵花,指指戳戳给老太太看,比划说,这是我侄媳妇,这是我侄孙。
老太太不像村里其他人,对不能说话的哑舅视而不见。两个人比比划划,指天戳地,鸡同鸭讲得聊天。和一个聋哑人有什么好聊的,除非,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旧时老相识。临走的时候,还嘱咐哑舅常来看看。哑舅眼睛里的光辉明闪闪的,比比划划得咿咿呀呀得跟戴小河聊天,大概猜到是他小时候在山上放羊的事情。
听过不知多少回,有一次,哑舅去放羊,天黑了还不回来。姥爷点上火把,上山去找。远远地看见一对绿莹莹得一眨不眨得绿眼睛。10米外,哑舅和羊就蹲在山坡的树棵子下,紧紧捏着一条大棍子,目光坚毅得和狼对持着。三对目光互相较量着。姥爷瞅准时机向哑舅砸一块大石头,大喝一声:跑!哑舅立刻明白,兔子一样跑了,羊紧随其后,姥爷等哑舅撤退了,再一步步往后退。直到退出隧道,狼才定住,一动不动。老爷回头一看,哑舅举着一把大铁锨,情额上青筋暴露怒视着狼。
婆婆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戴小河看一眼越来越平淡安然的哑舅。既然哑舅有那么英武的少年时光,一定有少年的情愫。漫长的平静的放羊时光,到底有过怎样的相遇呢?
晚上继续给果儿念《14只老鼠》。白天,14只老鼠们各司其职,做饭洗衣种植收割,不用上班上学,晚上沐浴更衣赏月,一心一意踏踏实实有条不紊的过日子。这种满足的状态像果儿的爷爷奶奶和不会说话的舅爷,他们的青春盛年劳碌奋斗风云四起,等老了,一颗心真的安定下来,所有的过往恩怨都风轻云淡,从早到晚,像绘本里的老鼠一家一样,惦记着节气和时令,惦记着蒸丸子还是捣年糕。忙碌的人们,只有等退休了,也会返璞归真吧。
看亦舒和庆山的小说,时间地点皆不是乱世灾年,人物命运却跌宕起伏,看得落泪连连。幸好只是小说。平凡如我辈者,其实平凡就是福气啊。亦舒也说,知足就是福。
比如每天黄昏的一个寻常时刻,热热闹闹的一大窝老鼠,有爸爸妈妈妈爷爷奶奶兄弟姐妹,嚯!大大小小14只老鼠,在大树底下的一个小洞里,桌子板凳小盘子小碗一字摆开,一家人围坐在一灯如豆的姜黄色的光线里,有说有笑的吃晚餐。世代生活在小森的山里人,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存哲学,对当下的安享与接纳,与生活在都市的人们,是一种古老的存在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