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草木零落,天地间一片凄凉清冷之色,正是秋冬交替的时节。
巴务屹立在山顶上,风自他身后不住吹来,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水润气息,拂在面旁耳侧,寒意更甚,他却似浑然不觉,极目远眺,目送着那一队兵士的身影,直至彻底淹没在崇山峻岭之间,目光仍是久久停留在眼前这片山脉上。
传闻这片山脉中毒瘴猛兽,比比皆是,更兼方圆广阔,千里不尽,任谁贸然闯入其中,都是九死一生的下场。
巴务心中不禁苦笑,若非这山脉有抵挡住千军万马的用处,自己也断不会千里奔波,率众来此,却又正是因它太过凶险,逼得自己此刻停步不前。为今之计,也只能暂且等待了,只是天意难料,不知我巴务肩上的担子,是否今日便要埋葬在这无名荒山上。
巴务似已出了神,直到一件披风披在了肩上,这才醒觉,身后传来一男子的声音:“当心着凉。”
巴务回过身来,映入眼际的是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袍之中,真容难识的人。
若是放在别处,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穿着如此怪异的实在罕见,巴务却是没有丝毫惊讶,反是像相知多年的老友一般,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调笑道:“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这般讨好我,莫非是有特殊癖好?”
听了这话,也不知黑衣人作何感想,只可惜一张脸尽数影藏在了黑袍之中,巴务目光带笑,直直盯着本应是黑衣人面庞所在的地方,似已将阻隔看穿,看到一张无比尴尬的脸,更看到了无尽乐趣。谁想黑衣人只是语气平静地回应道:“或许是吧。”
巴务一愣,忽而叹了口气,自觉讨了无趣,说道:“罢了罢了,这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只怕就是开你的玩笑了。”
黑衣人没有回应,也不知是默认还是压根不想回答。
“元未……”巴务再次开口,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宇微微皱起,似乎正思考着一个极难的问题:“……你说,我们真的能再兴巴国么……”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是在与自己的心交谈。
“或许能,或许不能。”元未的语气依然听不出一丝情愫。
沉默如这浸润着水气的凉风一般,顷刻间笼罩了二人,看不见,却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巴务忽地苦笑摇了摇头,望着山下的军队,道:“不管怎么样,至少希望三弟运气比我好些,总不要像我,前有险阻,后有追兵,实在是尴尬啊。”
“不过呢……”他的剑凌空刺向了山下的方阵,说道:“……他们追得这般紧,总要想些法子,叫他们知难而退才是,你说是吧,元未。”
“是。”
***
“杀啊!……”喊杀声遍布四野,山脚下涌出无数人头,将整座山四面围定,蜂拥而上!这些人皆一手持盾,一手持刀,于山地上奔跑如履平地,口中不住吆喝喊杀,气势摄人!
他们的目标,正是此刻立于山巅之上的巴务!
巴务冷哼一声,长剑虚刺,振声喊道:“板盾蛮族,焉敢张狂!放!”
顷刻之间,巴务身后涌出一队队弓箭手,只见各个怒目圆睁,弓开满月,箭弦绷紧,显然早已是恭候多时。
随着巴务一声令下,霎时间箭如雨下,遮天蔽日!
箭雨一阵接着一阵,似无穷无尽一般,这每一箭皆是承载了无尽的恨意,只为刺穿敌人的身体,更为倾泻这国破家亡之恨!
箭阵威慑之下,敌军立刻乱了阵脚。原本冲在最前列的,此刻或伤或死,或举盾相迎,或四散奔逃,一片哀嚎之声。至于还未到达弓箭射程范围之内的,也大都驻足不前,或有胆大的妄图将不远处正自呻吟的伤者救回,往往也只是再多搭上一条性命罢了。
“慌什么!结盾阵!”这一声炸雷般的呵斥,仿佛无上权威一般,使得原本杂乱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四人一组,竟是熟练无比地将盾牌进行拼接组装,转眼变形成了一个更大的盾牌。
那盾牌本是方形,四角不知装了什么机关,合在一起,浑然一体,如此还不算完,拼接再拼接,赫然是将十六块盾牌合而为一!
这盾牌当真大得出奇,事实上也并非供某一人使用,这些人迅速分做十六人一组,共同操控共有的巨盾,继续向上推进,这样一来,行动上不免迟缓许多,但是对于漫天箭雨,却是绝佳的防御!
战斗还在继续,虽然双方还未短兵相接,但形式已经有所倾斜,这种倾斜的累计往往是致命的!
即便敌军还只是推进到了半山腰,巴务也能够明显感受到敌军高昂的士气,原因无他,原本自己仗着地利之便,交战之初便给敌军来了个迎头痛击,可是转瞬之间,形式逆转,原先所倚仗的攻击手段失去了效用,甚至可以说,敌军的盾牌抵挡住的箭枝越多,士气的此消彼长就越多,更何况己方兵力原本就不敌对方。
可是,从始至终,巴务都未曾下令停止放箭!
渐渐地,箭雨开始变得稀疏,直到每一个人的箭囊都已变得空空如也!他们抽出了腰间的刀,却并未后退,脸上也不曾有丝毫怯懦,也许在他们看来,纵使没能够保护好自己的国和家,但至少,要有尊严的死去,敌人可以践踏自己的身体,却永远无法磨灭自己的意志!
那是一种必死的决心!
因为必死,所以无畏!
山上的情形,正自缓慢推进的板盾部落也都尽皆看在眼中,人群很快起了骚动,个别人脱离了巨盾保护,开始飞奔前进。
山并不是很高,因此很快便有人冲了上去,但也很快变成了尸体滚落下来,不是因为弓箭之利,而是因为寡不敌众,但这也印证了对手的确已经耗尽了弓箭这一猜想。逐渐有人将巨盾拆解开来,但至少多数人依然还是保持了阵形,继续缓步推进。
越来越多的人冲上了山巅,山上守军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可是他们防守得很是顽强,没有给敌军任何一个撕开裂口的机会。
一个身影,忽然自板盾部众中突出,朝着山顶,更准确的说,是朝着巴务,迅捷无比地移动着,其身法之快速,肉眼难视,其声势之猛烈,鬼神难当!
有如离弦之箭,转眼已至!
士兵们惊呼着冲了过来,那身影甫一落地,厚背长刀横档身前,瞬间便是十几把刀砍了过了,这人暴喝一声,声若洪钟,正是原先呵斥众人结盾之人,只见他奋力一挥,十几把刀竟腾空而起,这人蛮力之强横,竟至于斯!
逼退众人之后,他并不乘胜追击,而是转身袭向了不远处的巴务!
好一招擒贼先擒王!
巴务与之相距本就不远,更兼此人身法如电,只是不足一眨眼的功夫,已然身在空中,如死神般从天而落,厚背长刀顺势奋力斩下,破风之势竟压得人难以动弹,当真是叫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元未没有动,他似乎从不动手。
巴务也没有动,也许是因为来不及有所动作,也许是因为如此强大的压迫下,无法动弹,然而他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板盾蛮贼,休伤吾家公子!”
铿!
寒芒一点,恰如黎明将尽曙光乍现,划破无尽黑暗!
游龙长吟,好似鹰击长空蛟龙归海,尽夺天地之威!
一柄长刀,一柄长枪,分分合合,刀光枪影,二人霎时间斗得难解难分!
巴务呼出一口气,显然方才之事确是险之又险,只消郑戍成出手晚个一分半毫,自己已然成了刀下亡魂,什么复国什么雪恨,自然也成了无稽之谈。
眼见敌军已然越过山腰,巴务心知机会稍纵即逝,再不迟疑,挥剑指向山下,命令道:“断!”
啪!啪!啪!
一排排刀光落下,一根根绳子应声而断,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巨石滚滚而下!
巨盾或许能够抵御箭簇,但是对于顺势而下的巨石,无异于当臂挡车!
果不其然,只片刻功夫,哀嚎之声再起,山间一片死伤枕籍,巨盾之阵已然被破!如此还不算完结,弓箭兵士迅速再度集结,箭囊满溢,原来方才之事不过是障眼之法,诱敌而上的戏码!
此刻再度箭如雨下,失了巨盾保护的敌军更是无处躲避,偏偏多数已然越过了山腰,完全暴露在弓箭射程之内,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使刀之人停止了打斗,怒目呵斥道:“巴务,你个无耻之徒,不敢与我一决生死,却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巴务哼了一声,说道:“自古兵不厌诈,你要杀我,难不成我便该随你屠戮么!”
使刀之人似乎不善言语之争,加上眼看着部落部众死伤严重却无能为力,心中愤火中烧,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作势便要再度袭向巴务,却被郑戍成死死缠住。
郑戍成似乎存心只是缠斗,既不强攻,也不让对手有脱逃或是伤及他人的机会,原本二人实力相当,但此刻心境截然不同,战况也就不言而喻了。
再战片刻,大局已定,巴务却下令停止了攻击,虽然大家心有不甘,但没有人违抗他的命令,只留下尸横山野,呻吟不断,能够全身而退的只怕十不过二。
巴务转身,朝着已经被捆绑结实的男子笑道:“久违了,度将军。”
此人名唤度人右,正是板盾部落的首领。
度人右呸了一声,昂首道:“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度某人无话可说。”竟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郑戍成喝到:“你这投敌叛国的懦夫,死到临头还嘴硬,我今日便取了你的狗命,祭奠我巴子在天英灵!”言讫抖擞红缨,当胸刺下!
斜里一柄长剑突至,于间不容发之际挑开了郑戍成的长枪,只见巴务收回剑来,说道:“郑将军且慢,度人右,我问你,你我二族不睦,那是私怨,当初秦国背信弃义,秦将司马错攻破蜀国后长驱直入,企图灭我巴国,起先你也是力争死战到底,巴子被俘后,你却又倒戈相向,更是一路追杀我至此,背弃忠义,你有何面目去我巴国先王!”
度人右冷笑道:“私怨?忠义?统统都是放屁!只要能保全我的族人,即便背负万世骂名,我姓度的也不在乎!”他的目光渐远,看向荒山斜坡上,那边有无数已经战死的族人,也有数不清的负伤之下无法退走的族人,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都会长眠于此吧,那么自己,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们的父母、妻子、孩子……
度人右缓缓闭上眼,说道:“动手吧!”
剑光斩落,度人右身上的绳索应声而断,巴务道:“你走吧!”
度人右愕然道:“你什么意思?”
巴务道:“我的意思是,带着你的人,走得越远越好。”
郑戍成吃了一惊,忙说道:“万万不可啊公子!”
巴务摆了摆手,说道:“我意已决,不用多言。你走吧,这些伤者你尽管抬走,我绝不阻挠。”
度人右有些愕然,待得平复过来,抱拳道:“好,今日就算是我姓度的欠你一个人情,告辞!”言讫飞身而去。
眼见郑戍成不住叹气,巴务笑道:“莫非郑将军在担心着什么?”
郑戍成道:“此子狼心狗肺,放他离去,必会引秦军来攻,秦军势大,只怕我们难以抵挡!”
巴务道:“其实留不留他性命并无什么分别,将军可曾注意到空中那几只黑鸦?”
郑戍成抬首望天,果见几只墨色飞鸦盘旋空中,不解道:“不过是几只乌鸦罢了,并无什么特异之处。”
巴务道:“不然,自我们逃亡伊始,这些黑鸦始终尾随不去,且无论我们如何影藏痕迹,总是会被发现,现在看来,只怕这才是秦军布下的眼线。”
郑戍成闻言从兵士手中接过弓箭,弓开满月,箭去如风,怎料那黑鸦甚是机灵,或左右闪避,或振翅高飞,纵然郑戍成素来以臂力闻名,但毕竟人力有穷尽时,郑戍成一箭接着一箭,拿这几只小小黑鸦竟是无可奈何。
巴务不由得摇头苦笑,劝止道:“横竖我们已无退路,又何必和这几只畜生过不去。”郑戍成这才停了下来,目光却是看向一直站在巴务身后的元未,愤愤道:“一身黑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言讫大步离去,约莫是去整顿防务了,只待秦军来犯。
如此明显的敌意,元未犹似未觉,巴务摇头苦笑,似乎于这情形早已习以为常。
“元未,你说,秦军会放过他们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
“是啊,谁知道呢,但至少还是留有一丝希望的吧。”巴务再度将目光投向前面绵延的山脉,似乎在期待这什么,幽幽道:“那么我们呢,还剩下几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