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青垂头吃着米饭,对徐舟的好奇,就像心中的一点儿星星之火,一直存在,时隐时现。她明白吴城树对她说这些的用意,徐小青的抵触又浓又烈,也经不起他这么润物无声的感染。现在她对徐舟印象里的轮廓,似乎改变了一些,至于改变的是什么,她不想去深思。
那天晚上徐小青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男人。
徐小青从梦中的潜意识里,认定这个长得有点帅气的男人是她的父亲。
其实徐舟的照片徐小青看过不止一次,从母亲那里,从北郊吴宅,但是徐小青从来都没把照片里的男人记清楚。因为当梦中这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徐小青已经把她的样子代入到了照片中。
刚开始梦境是柔和的,梦里的徐舟坐在沙发里看书,他穿着丝质衬衫,纸页间的手指纤长,他看到徐小青后,先把好看的微笑露出来,他问:“吃饱了吗?”
没等徐小青说话,梦里的徐舟就放下书,走到厨房里端出一盘水果出来,红彤彤的像是小西红柿。他停在餐桌前用好听的声音叫她的名字:“小青,来,尝一尝。”
虽然是在做梦,徐小青仍然能感受到自己欢悦的心情,梦里徐舟的笑容让她莫名的安定,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安全感。
徐小青走到餐桌前,却见梦里的徐舟把那盘“水果”递到她面前,徐小青这才发现,红彤彤的不是西红柿,而是一颗一颗跳动着的小心脏,它们血淋淋的整齐码在盘子里,“扑通扑通”的蠕动着。
“啊!”徐小青没有醒,她在梦里低吼哭泣着躲藏,她跑到吴城树的房间前面,房门被反锁,她哭闹喊叫,里面都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梦里的徐舟仍然端着盘子,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那嘴角宠溺的微笑太真切了,徐小青一度忘了自己是在做梦,她朝那个人大喊:“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你走开,你快点走开。”
梦里的徐舟温柔如初,他已经站在了徐小青面前,那盘蠕动着的红心就在徐小青面前端着,她听到徐舟温暖的声音:“乖……”
梦里的徐舟抓起徐小青的手,强迫她抓起盘子里的东西,徐小青求生无门,哭得即将要死去。
“小青……小青醒醒,别怕……小青……”
徐小青听见吴城树的声音忽远忽近,一会儿在遥远的天际,一会儿在咫尺之间,那声音让她莫名的安定,像一阵吹向她,温暖的风。
床灯的光线刺进眼睛,徐小青终于回归了现实。诺大的房间,大片的落地窗,没有繁星,此时已经密雨急骤。她趴在吴城树肩上,冷汗从脖颈顺向脊背,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拍着她,紧接着听觉也恢复过来,“别怕,别怕,噩梦而已,我在这……”
温热的泪从眼眶里涌出来,是劫后余生的恍惚,从身到心的松懈。徐小青贪婪的一动没动。在寂静里坐了足有十分钟。
“谢谢。”
吴城树拍着她的手顿了顿,昏暗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床灯,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旁边的墙壁上,而徐小青是那样小,在自己的怀里,完全被自己的影子所掩盖,好像此时只有他自己坐在床边,吴城树突然感到有点揪心。
“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说那些事。”当年连自己的父母都会被他的样子吓到,何况是小小的徐小青。
怀里的人抬起脸,眼泪干成了泪痕,一双眸子在暗夜里如星如漆,她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话,眼神往下落了落,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剧烈的一颤,尖叫起来。
女生情绪的变化太突然,连吴城树都始料未及,他按着徐小青的肩膀,半天才听清颤抖声线里的低呼“血……血……”
吴城树的眼神顺着徐小青的目光,落到女生的一双手上,床灯虽然昏暗,徐小青手上大片的颜色,确实是红的。吴城树脸色冻结,整颗心都往下一沉,他把徐小青的被子掀开一角,奶白色的床单已经被血迹染红,整个被子底下全都是血。
吴城树整个人都为之震了一下,他本能的去抓床头柜上的电话,从来都是泰山压顶不皱眉的性格,此时手指也不受控制的抖起来。
“等等。”徐小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叫住吴城树。“我可能是……我可能是……”
较之前浑身颤抖的恐惧,女生脸上迅速泛起一片潮红,吴城树还在愣着,表情从疑惑不解转向微微恍然,全身毛孔这才本能的恢复张力。但还是追问了一句:“你确定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女生早就收回了之前那一脸骇人的惊惧,整个人围在被子里,咬着嘴唇不说话。
吴城树以为自己话说的突兀了,毕竟是个女孩子,所以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该如何问得让她舒服一点,却听见女生低低的声音飘过来,像一把匕首,在自己刚刚松懈下来的心口上,狠狠刺了下去。
她说:“第一次,从前没有过。”
即便吴城树是个男人,他也知道,以徐小青这个年纪,第一次迎接生理周期的颜色也未免太迟了一点。
他转身走进洗手间调了水温,又转回到床边把女生抱了起来,徐小青起初本能的抗拒,但吴城树脸色实在是不怎么好看,像是在生气,徐小青便也没敢扭动,任凭他把自己抱进洗手间。
徐小青为难的侧着身,尽可能把睡衣上的不堪隐在他的视线之外。
“淋浴就好了,时间不要太长,我在外面等你。”
“可是……”
“我去给你买。”
吴城树看穿了她的担心,可是留下的最后这句让女生实在是尴尬的要死。匆匆淋浴之后,徐小青围着浴袍等在浴室里,没多久就听见吴城树去而复返的声音。
他贴在浴室门外,轻声问:“我放在门口,你会用吗?”
徐小青狠狠皱了下鼻眼,恨不得撞死在门上,“我会用,谢谢。”
吴城树的身影向下弯了弯,随即消失在了门前。隔了好一会儿,浴室的门才打开了一个小缝,女生把袋子拽进来,除了卫生棉,还有一盒高档内裤,徐小青脸色红的像个番茄,愣愣的瞧着内衣包装盒上那个搔首弄姿的美貌女人。
换好了一切,已经是凌晨三点,徐小青走出浴室时,房间的门大敞着,外面的灯大多都是亮的。徐小青想到床上那一片狼狈,决定去别的房间找一套被褥出来,刚迈出卧室,就见吴城树拿着钥匙去开他房间对面那间落锁的房门。
“这是谁的房间?”徐小青不由问。
“你爸的房间。”吴城树进门后开了灯,示意徐小青跟进来。瞧见女生那种赤~裸的抵触情绪又涌现出来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住这间,一会儿你去我房间睡。”
“不不不不不”徐小青站在房门口直摆手。
“真的?那你肯住这间?”吴城树大马金刀的站在房间正中央,他身后是徐舟和他的大幅合影,晃得徐小青只想后退。
徐小青的答案全都表现在脸上,吴城树笑着,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他没强求徐小青愿意走进来,今晚的一切已经给了吴城树教训,对于徐小青,他得有更多的耐性才行。
他简单的铺好床,带徐小青来到他的那间卧室,被子是他刚盖过的,徐小青没让他换,他也就随她去了。
他这间也有大片的落地窗,窗帘一半拉着一半开着,雨没有停,但天空中隐现着几颗星星。徐小青在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被吴城树皱着眉头拽过去,另一半窗帘拉上,男人在这个晚上显得有点婆婆妈妈。“这个时候不能着凉,不能喝凉水,忌生冷,注意保暖。”
徐小青被他推着钻进被子里,他最后检查了一下室温表,才关了灯走出房间。视线没有立刻暗下来,双人沙发前面的小台灯还是开着的,柔柔的光线映射到床边,正好不影响睡眠。
徐小青这才被困意提醒,缩进被子里沉沉的睡了。再无他梦,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
对于一个高中女生来说,早上六点以后的睡眠都能被称之为犯罪,徐小青慌忙下床,胡乱套了一身运动装走出来。吴城树还在公寓里,正坐在书房里打电话。虽然隔着电话线,徐小青还是能捕捉到气氛的萧肃。她把脚步声放低,路过客厅时瞧见餐桌上温着的早餐。
鸡汤香菇竹笋粥和焦糖奶油饼。徐小青心脏被猛的揪了一下,应该被感动的早餐样式,还是被记忆深处的片段模糊了。
孙以真初一的时候就被生理周期眷顾到了,徐小青记得那天早上,全家人都被洗手间里的一声尖叫吓到,董向莲跑进洗手间确定了状况后抱着孙以真泪眼婆娑:“傻丫头,你长大了,你是大姑娘了。”
那时候孙以真和徐小青一样,对“长大了”这个说法还不能彻底体会,只知道餐桌上无缘无故的多出好多滋补的东西,鸡汤和红糖是基础,孙以真还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喝了一碗燕窝。
那几天孙以真像是得了重病,整个人蔫蔫的没有精神,徐小青第一次产生了“如果孙以真死了”的想法,也第一次明白,如果孙以真死了,她至少不会是开心的。
“想什么呢?”
徐小青猛抬头,吴城树被吓了一跳。
“怎么看见我像看见鬼一样?”他笑。
徐小青收回自己的目光,小声说:“谢谢你的早餐。”
吴城树对徐小青怎么改都改不掉的客气,磨得也快没脾气了,徐小青吃饭的时候,吴城树又接了个电话,刚听了两句就毫无防备的说了个“停”字,之后便是一连串带着不悦的反问。徐小青好像也被影响,喝粥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吴城树这个人,气质冷冽起来的时候还真是生人勿进。
“你今天上午不是要开会吗?”吃完早饭,徐小青小心翼翼的问吴城树。
“是,只不过换了个方式。”他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在电脑上,隔了一会儿抬起头瞧向徐小青这边。“茶几上有几张纸,你看一看。”
徐小青依言走过去,把茶几上几页A4纸拿在手上看,半晌脸上又红了,这个吴城树还真是……麻烦,竟然把生理期应该注意的事项全部列出来,精细到卫生棉材质选择。就算她的生理期相对于其他女生来说实在是有点晚到,但晚到的好处就是,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了生理期是怎么一回事儿。现在拿着满满六页A4纸假装看得出神的徐小青,看起来像个白痴。
可是又不能不看,徐小青害怕吴城树像考问她单词那样,冷不丁的问一句让她尴尬致死的话出来。她正考虑要不要加快阅读速度,手机忽然响起来,徐小青几乎想要给中国移动写感谢信,这种程度的善解人意简直太贴心了。
电话是吴宗玺打来的,背景依然是篮球场,男生几乎是吼着说话:“你复习的怎么样了?”
“我刚吃完早饭,还没复习呢,怎么了?”徐小青心不在焉的说着实话。
男生却急了:“这都九点多了你怎么才起来?明天就考试了,你成心让我下个月缺钱是吧?”
“我反正不会退步。”徐小青没好气的说。
“你追求怎么这么低?下学期我难道还要在六班憋屈着?你心里就不觉得愧疚?”
“不觉得,你活该。”徐小青按掉电话,却还是不能不受电话影响,转身回房间拿了一本高中数学放在腿上看起来。
这时候吴城树的手机又在震动了,徐小青没在意,以为还是会议电话,没想到吴城树接听后,没一会儿就回身问她:“小玺说你不知道海平舅舅是干什么的啊?他不是司机,在公司管理人事。”
徐小青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受支配,强迫自己把目光停在课本上不要动,却看到挂断电话后的人,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徐小青一下子慌了。
“我挺高兴你有什么事情都问宗玺,不过我更希望,你以后能来问我。”
“啊?……哦!”
徐小青惊疑未定,吴宗玺的短信传过来:“吓死了吧?”
徐小青咬着牙,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实在不敢把脏话打在短信里,只能呐呐的等着男生的下一条。
“这次考试如果不能前进50名,我会把真相告诉吴城树。”
真相?告诉吴城树,她并不是误会海平舅舅是司机,而是在全班同学面前,说自己是“司机的女儿”,也就是他一直敬重并且不容任何人亵渎的徐老师,已经变身成了吴宗玺家的老司机。
徐小青木然的咬紧嘴唇,仿佛能预想到吴城树火烧连城般的怒火。胸口有种被涨满的担忧,钝钝的疼起来,悬在半空,她胡乱地收了心神,把心思真真正正放到数学课本里去,费了很大劲才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