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药本是想那夏国太子出丑,没想到报应来得这样快,没能救得了澜依,还让我赔上了自己的清白。灵洛瑶真是做不得坏事,这一出闹剧让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打落门牙也只能和血吞。接过申伯递上的银票,迈步跨出镇北王府的门槛。春风一度,白银千两,够庄户人家几辈子的开销,想不到我灵洛瑶的身子,居然比依红偎翠楼的头牌还贵三分。思及自己无异于青楼女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经历了洞房花烛,我自嘲一笑。也罢,一场交易,总是比与萧宇恒纠缠一辈子来得干脆利落。宁若枫已琵琶别抱,灵洛瑶还为谁守身如玉?给了萧宇恒,还他活命之恩,两不相欠。如此甚好。眯起干涩的双眼,仰头望天,滂沱的大雨不知何时倾泻而下,而我根本不愿去躲,华丽的嫁衣早已脏污褶皱,如今被这雨水一浇,更是说不出的狼狈。我无视这冰冷的触感,行尸走肉般拖着脚步前行。伴着惊雷阵阵,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街角,瞬间,刺痛了我双眼,不是强光,而是倚在墙边,那看似随时要倒下去的身影。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似有一双大手,固执地扼制我的呼吸。若枫,我日思夜想,以为今生都无缘再相见的人,竟在这时回到了王都。我只觉得心在狂跳,似要崩出胸口。日日在脑海中描绘千百次的面庞,如今尽失血色,双拳紧握依然克制不住颤抖。一双薄唇微抿,雨水顺着瘦削的下颌流淌。也许是因为双眼被雨雾模糊,我竟觉得他眼眸之中,似蕴含着哀痛。
“驸马爷不是该与公主快意江湖么,为何此刻在这王都的凄风冷雨里出现,可是有要事要办么?”不知练习过多少次,如果有幸再见他一面,该如何得体地应对,想象过多少种方式,让他回心转意。可是此时,好不容易稳定心神,从口中挤出本该古井无波的话语,让我念得无尽凄凉。我骨子里引以为傲的豪气,和平日刻意伪装的婉约,都已不见,此刻的我仅仅是个被心上人抛弃的怨妇。强逼退泪水和质问他负心的冲动。灵洛瑶,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娇小姐,做不来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儿态,清白如水的时候,他选择了公主,又凭什么在我失身另嫁后,还期待他能够回心转意?只是终究做不到该有的云淡风轻。那青绿的身影突然一晃,伴着我的话音落下,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满胸前浓绿的衣襟,斑斑点点,在雨雾中晕开,别样的苍凉。“若枫!”我心头一阵恐惧,惊叫着疯一般抢上前试图扶住他濒临坠落的身躯,什么矜持什么自尊,都见鬼去吧,我只要确定眼前的这男人安好。双手被他未曾施力却不容置疑地拂落,他抬起狭长的眼睑,直视着我一身艳红嫁衣。或许是红衣映衬,他一向柔和的目光中似有火光闪动。清瘦到凹陷的双颊,还有未曾愈合的擦伤。他终究是没有倒下,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冲着我凄然一笑,透薄的双唇微微开启,道出的却是一声弱弱的“恭喜……”无视我不断涌出的泪水和绝望的呜咽,挣扎着,转身离去,一路低声的呢喃,说着对我新婚的祝福,声声泣血。我伸出双手想要去抓住那一抹青绿,却被浸水的嫁衣绊倒,再也无力起身,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选择了公主,为什么还要到我面前演这一出戏码,让我心疼自责,让我连怨恨你都做不到。哭到喉咙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瘫倒在雨幕之中,这短短的一天,我却像已走完了整整一生,心里有个念头,只想就此死掉,可以不要再承受这锥心的苦痛。恍惚间有人将我抱起,我任由自己在那人的怀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清醒后看到的景象,是澜依一脸担忧地坐在我床前,仍是一身艳红,只是丝毫不见初为人妇的喜气。原来是澜依派人接我进了元帅府,而我已经昏迷了整整两日,如今澜依借着三朝回门的机会,将夏国太子困在皇宫才能偷偷来探望我。见我张开了双眼,澜依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转瞬却又敛起了笑容。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一脸憔悴,正是失踪多日的云筝公主。“公主你终于回来了......”刚一开口,我便意识到不妥,连忙压低嗓音“如今天下风云已变,公主前来若是被好事者发现,怕是会干戈再起,还请公主速速离去。”云筝公主急道:“你不要怕,我来不是为揭穿澜依,而是请你去见一位故人。”“敢问是哪位故人?”公主目光一闪,黯然道:“除了若枫还有谁能让我甘冒风险,如今他病重垂危,你是去见他一面还是不见?”“公主何出此言,若枫既与公主结合,自然也算是皇亲国戚,伤了病了自有太医悉心救治,找我是何道理?”我深知公主对若枫倾慕已久,世间女子皆善妒,何况是一向高高在上的公主,若是我在她面前流露出对若枫的关切,只怕她心生不满,怕会想法子报复,我的命虽不值钱,只是连累澜依实非我所愿。心中思量一番,便给出了这无懈可击的答复。想当年我与公主曾那样坦诚,言谈间从不设防,如今每说一句话,便要如此多方考虑,心里不由得失落万分。“灵洛瑶你装够了吗?你当那年中秋国宴我看不出那春波台上的人是你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与若枫在枫林频繁相会吗?别人说他负心你就当他负心,连封华的说辞你也信,你究竟有没有脑子?”公主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胸口的起伏,“单凭一封书信,你就认定了他辜负了你,枉费他为保护你费尽心机,枉费他为了你拒我于千里之外!”
原来云筝公主早就洞悉了我和若枫之间的微妙关系,所以之前刻意在我面前向若枫示好,所以才不顾生死千里闯前线,为的就是先下手为强,让我知难而退。皇家的公主怎么会如表面上一样单纯迟钝,只有我傻傻地以为别人都看不透我的小心思。谈及此处,云筝公主已是满面泪痕,却仍然哽咽道:“他在敌营里受了重伤,出狱后当掉了幽染换取快马两匹,一路狂奔,在镇北王府门前,等了你整整半日,如今伤上加病,连水都喂不进去了还在喊你的名字,你倒是连看他都怕给自己惹麻烦,灵洛瑶,你问问自己,你还有没有良心?”公主的话,像一记响锤砸进了我心里,只觉胸口闷痛,耳中嗡嗡作响,原来是公主意外的出现,封华因爱生恨出手陷害,公主与若枫被困敌营,封华怕担责任发伪信欺瞒圣听也骗了我和澜依。一切不过是误会一场,没有负心薄幸,也没有背信弃义,是我的冲动,毁了我们所有幸福的可能。明知道封华与我们的敌对关系,可那么拙劣的说辞竟然就让我动摇了对若枫的信心,不是笨,而是根本从内心深处就不敢相信宁若枫会对平凡的我钟情。我对他的心,竟还不如云筝公主看得透彻。
我的头脑已经无法再思考,只是木然地紧握着手中的白玉鸳鸯,似要把它嵌进骨肉。澜依见我三魂去了七魄的样子,连忙夺下那鸳鸯。轻抚着我的后背柔声道:“现在没有失魂落魄的时间了,若是再晚些,怕明年今日就只能去若枫的牌位前后悔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只是如今若枫伤势沉重,你要振作,他才有活下去的理由。我已经安排了马车,这就送你们回宁将军府。”的确,我虽无面目再见若枫,但更不能坐看他因我殒命,随便拢起一头乱发,罩上件澜依的旧时衣衫,草草收拾一番,急急地欲随云筝而去。澜依却拉住了我的手,我回头,见澜依小心地将一封信笺塞入我袖口。“将这封信替我带给若枫,有关军国大事,待他醒了请他务必要看。”我点头应下,便奔向马车。
一路我与公主皆无话语,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了一地。马车一上一下地颠簸着,像极了我此刻忐忑不安的心境。马车终是停在了宁府前。走近若枫平日就寝的小院,充斥鼻腔的满是浓重的草药味,想要推开房门的双手抬起后,重又落下。公主见状皱眉道:“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反悔不成?”我垂下头哽咽地回复:“劳烦公主将帷帐放下,灵洛瑶,没脸看他。”云筝低低地叹口气,率先进去放下帷帐,而后唤我进屋。厚重的帷帐遮住了若枫的容颜,我料此时的他必是在昏睡,明明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可是当我看到他那无力垂在床边的手臂时,心里仍是一惊。床上的人究竟经受了怎样的磨难,出征前与双臂紧紧贴合的星罗箭,此时正松垮地悬在臂弯,更衬得那原本厚实的手掌一片瘦骨嶙峋。我死命地睁大双眼不让泪水落下,上前一步,颤抖着双手试图将箭解下,却被公主打落。似是看出了我的不解,云筝公主解释道:“他说过,永远都不解下这小箭,除非是赠箭的人肯与他相伴一生。否则就让这一把小箭陪他到死。”若枫啊若枫,你可知我多羡慕这冰冷的星罗箭,它可以绕在你臂弯,护你周全,而我如今嫁给了镇北小王爷,满朝皆知,哪怕是多看你一眼,只怕也会引起漫天的流言蜚语。这残破之身,更配不上你真心一片。若是能早知今日之痛,当日宁可被夏国太子刺死在那朝堂之上,我也不会委曲求全嫁给萧宇恒。如今一切都晚了,谁能来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失神间宫里新派来的太医端了号称专制高热不退的灵药送上,公主便顾不上我,接过药一勺一勺地向若枫口中喂去,却伴着若枫剧烈的咳嗽痛哭出声:“他还是不肯吃药,他还是不肯吃药……三天了,太医说再不吃药,他怕是活不过今晚……”若枫在咳喘间还不断梦呓:“别伤她,你们别伤她……洛瑶……”宁若枫,你是要有多傻才会在自己生命垂危之时还惦记着灵洛瑶,你可知道,在你身负重伤在大雨中痴等的时候,我在跟萧王府的小王爷颠鸾倒凤,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执着地牵挂。
若枫的伤,让我心碎欲绝,他的梦呓更让我精神几近崩溃,痴痴呆呆地掏出袖中没来得及还给萧宇恒的匕首,痛极反笑,一寸寸往心口扎去,隔着帷帐凄惨地轻语:“宁若枫,你想死是吗,你想死就去吧,反正灵洛瑶会先在黄泉等你,若没了你,我活着也再没有意义,与其无缘长相守,一世共月愁,倒不如今日死在一处,往后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必再对谁牵肠挂肚。。。”话没说完,匕首便被公主打落,公主泪眼朦胧地冲我吼道:“灵洛瑶,你就这点出息?我找你来是想你鼓励他求生,你倒好,说的都是什么鬼话,不帮忙就滚一边去,段云筝才不像你那般不负责任,绝不会眼看他殒命。”公主说着,端起另一碗新煮好的滚烫药汁,仰头含下,扬手揭开帷帐探身进去,捧起若枫的脸,吻上他的薄唇。接着,是一室静谧,没有想到,我终于听到了若枫吞咽的声音,是云筝公主喂他吃下了药汁。那被期盼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清醒,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又是一次懦弱的退缩,又是一次无谓地逃避。公主为了他放弃一生荣华,被娇宠万分的人儿为了他坚强至此,灵洛瑶又为他做过什么?扪心自问,我根本就不配他这些年真心相待,倾心相护。又有什么资格拉着他黄泉相伴?灵洛瑶欠着那样的深情,怎可轻言生死,就算要自绝,也该先还清这一身的情债。
耳听他已经能喝下药汁,我略略回过魂来。方才若枫那般剧烈的咳喘,打翻了深褐色的液体洒满了胸前衣襟,一贯整洁的他,怎么能接受穿着湿漉漉的衣衫?近身侍奉汤药的工作,我做不来,于是擦一把眼泪,走向床边该是放置衣物用的红木矮柜,想找出件日常家居所用的便服给若枫换上。从那柜门处的光亮可知,这矮柜已经有了年岁,所以轻轻一拨,柜门便被打开。就近取出一件较为软和的里衣,随手便欲关上柜门,然而余光一瞥,我禁不住浑身一颤。那柜中一角,摆放着同若枫身上一模一样的青绿长衫,连袖口领口处的墨色竹叶花纹,都分毫不差。紧咬着下唇,我伸手拿起一件折叠熨烫整齐的衣衫,可那下面,依旧是同样的青衣。一件,两件,当数到第四件后,我的头脑已经无法计数,眼前全是若枫青衫翩然的样子,从梅雪惊鸿的初遇,到太液池畔的倾心,从枫林深处的定情,到大雨倾盆中的诀别。那一年,不想学剑乱找借口时,随口乱说了一句喜看男儿着青衫,五年来,他就真的一直一直都是身着同样的青衣出现在我的面前。灵洛瑶,是迟钝到了什么地步,到今日才发现。为什么,要让我在失去时,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明白若枫曾对我,有过如此的深情。
晚了,一切都晚了。如今我顶着世子妃的名号,像若枫这样的君子,该是会避嫌的,我不能再做奢望与他再有交集。我的身子虽是脏了,我对他的真心却比天上的明月还要皎洁无暇,给了他的爱,收不回,生死相许的情谊,抹不去。若是若枫也将它长留心间,这便算得上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忆起澜依所托,恋恋不舍地起身,小心地将袖中书信抽出,放在若枫平日看书的几案上,想到这是我与他最后的一缕牵连,动作便不由自主地变轻柔,用青玉镇纸小心地压住一角后,缓缓推开房门,跨出这门槛,宁若枫的世界里,便再也没有灵洛瑶的位置。
身后传来若枫含混不清的呢喃:“洛瑶,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求你不要走……不要……”接着那声音戛然而止,想是云筝又喂下了一口药汁吧。一贯坚强硬气的若枫,或许也就只有在昏迷中才会说出这样软弱的话语。屋外早不见了前日的阴雨,艳阳高照,但我的心却一如那日的冰冷。如果我是带来伤痛和屈辱的煞星,云筝就是老天赐给若枫的仙子吧。若枫,我的若枫,从我被灌下那盏交杯酒,当我的双膝跪倒在那大殿之上,你就注定再也不能是我的若枫了。好好珍惜云筝公主吧,灵洛瑶,今后一生吃斋理佛,求佛祖保佑你们福寿延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