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如同往日一样,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未曾梳妆,就急急忙忙奔向小厨房,看看是否还有昨日剩下板栗糕。迷迷糊糊中,听见小豆子的声音,猛然意识到,皇上御驾亲临幽云别院。此时这样一副尊荣自然接不得圣驾,又好奇皇上为什么抛下朝中政务跑来看一个冒牌女儿。于是慌忙躲在一旁的大槐树后听那小豆子公公念什么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接着又是一串对澜依的封赏,难道是朝中有什么公主离宫的风声了,皇上不得已做个样子给百官看?我正要笑皇上狡猾,却听到小豆子念到什么靖远护国公主,夏国,和亲。。。什么,我用小指捅捅耳朵,探出身子。“大云公主云筝贤德秀美,今加封靖远护国公主,赐婚于夏国太子皇甫宇浩为妃,三日后行成婚大礼。于幽云别院出阁。钦此。”靖远护国公主,远嫁夏国,三日后行成婚大礼,我没有听错。云国只有一个公主,便是公主云筝,澜依不是公主,为什么澜依要跪地接旨?惊诧中手中糕饼滚落一地,心里只想着,澜依还没向那黑衣公子表明身份,就要嫁去夏国,嫁给那夏国太子皇甫宇浩?
我的心思一下子纠结成乱麻。双手紧紧绞住胸前衣襟,看着澜依接下那黄的刺眼的圣旨。能不接么?云皇在这大庭广众下召见澜依宣读圣旨,若是有一点抗旨的苗头,只怕立刻就会被以假冒公主的罪名杀头。澜依缓缓起身,垂着眼帘,任由云皇牵着,一同走进绣楼,云皇向手下吩咐,公主不日远嫁,要与公主一叙父女之情,任何人不得接近绣楼烦扰。我心中恨恨道:好一出父慈女孝。趁军士不备追了上去,也许不能改变这结局,但我起码要替澜依要一个交代。还未接近绣楼,就听见云皇的声音饱含着悲戚:“澜依,你父母为国捐躯,因太后怜惜,所以着你常居宫中,朕的心里,其实早视你为女儿,只是为了大云的安宁,今日不得不舍了你。那夏国兵强马壮,现一路攻至函谷关,朕并非怕了夏国,只是不忍百姓流离。而那夏国太子,指明了要朕的云筝公主远嫁和亲,方可退兵。只是朕若能找到云筝,又何必来为难你?”
“臣女能为皇上解忧,为国家出力,为百姓谋福,是臣女的福分,并无为难之说。”澜依的声音还是一样清澈如淙淙流水,只不知这平静下究竟掩盖了多少真心。“朕知道你心有不甘,但早在五个月之前,封雷元帅就寄来血书密信说,朕那不争气的女儿自京城追至前线去寻找宁若枫,两人两情相悦,厌倦了朝堂征战,已是私自成婚云游四海去了。都是封华亲眼所见。这一年来朕遍寻她不到,夏国太子又步步紧逼,除了你,朕不知道还能有谁能胜任着护国的重任,朕将这家丑告知于你,就是希望你能体谅朕的苦衷,好孩子,不要怨朕……”原来如此,原来是如此啊,怪不得公主离宫许久不归,怪不得半年不曾收到过若枫书信,呵呵呵,云筝和若枫,云游四海,双宿双栖,公主的责任,由澜依来背负,失去若枫的痛苦,由我灵洛瑶来承担,好一对自私的人间鸳鸯。我只觉得五雷轰顶也抵不过心中的愤恨,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在这同一天里被夺走。没有力量去控制双腿的颤抖,我欲伸手去扶那门廊的雕漆红柱,却是两手空空地滚落石阶。
想想五个月前,若枫出征才不过三个月,距我们许下生死相随的诺言,才不过短短三个月,公主的美貌才情,就让若枫舍了我四年的痴恋。公主对若枫的情,不比我浅,只是若枫你亲口告诉我,虽然公主高贵貌美,但你并无觊觎之心,莫不是因着身份不敢高攀,直到公主追随你去前线军营,才让你意识到段云筝才是你心之所爱?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我暧昧不明,让我一颗真心收不回,让我以为你心里爱着的真的是灵洛瑶?
不知道云皇是何时离开。我在绣楼后的石阶上蜷缩到日影西斜。昏暗中,澜依带着随侍丫鬟小心地扶我起身。看着满眼心疼的澜依,我忍不住抱住她呜咽,我在心里唾弃自己,灵洛瑶啊,你该醒醒了,若枫不再属于你了,你身边只剩下了一个澜依,难道你还要在这里自怨自艾,眼看着她被逼远嫁么?
我能忍了大云的公主抢走我的若枫,却就绝不能容许云皇为他的江山牺牲掉澜依的终身幸福,要阻止这场远嫁,只有带走澜依一条路可走,只是万万不能冲动,定要仔细计较了,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带澜依离开。
云皇走后,这幽云别院便不似往日冷清,而是多了重兵层层把守,这云皇如此重视,是唯恐他能使夏国退兵的法宝跑了吧。看来只有在夏国来别院迎亲时,这兵士才会撤去。此时澜依已经被云皇的悲情戏码感动而自愿去夏国,所以计划要瞒着她才好,而我更不能在婚礼前露出马脚。背过丫鬟,我含泪拉住澜依的手哭道:“我舍不得你嫁那么远……”虽然只是为了麻痹澜依,但我话中情份全是出自真心。澜依淡然一笑,“以后我就是夏国的太子妃了,多少姑娘求都求不得的福分,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啊。”“可我知道你喜欢那个月下故人,他才是你想嫁的良人啊。”“这世上哪有事情是能尽随人愿的,有缘相知,却无缘相守,千百年来日日都会上演的戏码,我看得开。”说到这,澜依显得有些不安,定了定神思看着我道:“洛瑶,答应我,若是有一天,你心心念念爱的人,却无缘与你相守,可不可以不要忧伤,也如我一般洒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知道澜依所指何事,只是她既想瞒我,怕我承受不了,我便装作不知,好让她少一份忧虑。忍着那揪心的痛苦,故作轻快地答道:“好,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我一定学你的洒脱。”只是澜依,如果你是真的期待做夏国的太子妃,为什么会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一袭嫣红的嫁衣?
桃花盛放的时节里,幽云别院内外,一片欢天喜地,而此时的英华大殿,恐怕更是奢华非凡。只是这喜气洋溢不进我心底。看在眼里,倒都成了讽刺。原以为是属于我的幸福,已经被若枫捧给了云筝,留给我的只是撕心裂肺的痛。我绝不容许澜依的幸福也这样被人夺走,在我眼中,任何大义凛然的说辞,都不能成为牺牲澜依的借口。看到三支花炮绽放,我知要杜若准备的四辆马车已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咬咬下唇,做出撒娇状,“澜依,我有些体己话要对你说,可不可以让她们在门外伺候。”澜依微笑着摇了摇头,接着便向侍从们一挥手。见丫鬟喜娘都退出绣房,我一把拉起还未曾换上喜服的澜依急嚷:“澜依,下人暂时打发走了,趁着现在人多嘈杂,快跟我从后窗离开这里,我已经在别院后山安排了马车接应,我们逃到西梁去,同时会有数辆同样的马车分别驶往不同方向,云皇和夏国都不会找到我们。”澜依被我的举动弄得一怔,待明白到我的意思时,断然摔开我的手道:“洛瑶你在干什么,我是大云的靖远护国公主,今日正午就要与夏国太子举行和亲大礼,我怎么可以离开?”“你疯了么澜依?你当真以为那夏国太子是仰慕大云公主贤良淑德之美名?求亲不过是要以云皇掌上明珠为质,目的就是牵制云皇。而你并非真正的云筝公主,这一切云皇与我们都心知肚明,你问问自己有多少分量能让云皇为你而对夏国俯首听命?到时候战事再起,云皇必以柳元帅要挟你刺探夏国军情,其中危险自然不用我来向你解释。而夏国见手中质子无用,又或者是发现你是假冒公主,要做的第一个件事就是杀了你祭旗。横也是死,竖也是死。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当炮灰。趁现在还来得及,快逃吧澜依---”我心急如焚,一番话几乎是吼出来。澜依望向我的眼神,泪光闪闪,却依然平静如水地对我道:“洛瑶,你为我打算我都明了,但你可知道,我八岁前的名字本是叫兰依的,祖父盼我气度高洁如空谷幽兰,得一知心伴侣相恋相依,而那一年父兄殉国时,祖父便将我的名字改为了澜依,他对我说,纵然柳家战至最后一个女儿,也必将是为大云力挽狂澜的依靠。我不能躲,不能退,只因我是柳日辉的孙女,承袭着虎贲元帅的血脉。”“可是澜依,你只是个女子你不是救世的观音,你就不能自私一次,不要把什么家国百姓往自己肩上扛吗?想你柳家,为了这大云,三代男儿血洒疆场,难道还不够对得起大云国?云皇自己的女儿都可以不顾责任与心上人私奔,凭什么要你柳澜依葬送自己去成全这大云的江山?”看清了澜依的满心豪情,我更是难舍她嫁入夏国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说到此处我已经是泣不成声。澜依摇摇头,并不看我,只是幽幽道:“我不为成全谁家的江山,也不在乎是谁执掌这天下,只想尽一己之力,减少些残酷的杀伐,想那文成公主的远嫁,换来了汉藏五十年的相安共处,若是夏云两国亦能如此,澜依就算今生客死异乡,挫骨扬灰都会含笑叩谢苍天。”
这一刻我真正了解了澜依,一个兰花般出尘柔弱的女子,内心竟是有男儿都无法匹敌的豪情壮志,还有那一份悲天悯人的胸怀。抹一把眼泪,我哽咽道:“既然你心意已决,就让我再为你梳妆一次,亲手为你穿上这凤冠霞披吧。”澜依的回答也变了音调,一个“好”字出口,珠泪纷纷落。我踱步至澜依身后,左手掬起她一缕青丝,右手捻起那金光闪闪的凤钗,作势插向她发间,只在接近她鬓角时,瞬间将发钗抛落,待我从铜镜中看到澜依那一脸错愕,一记手刀已经快如电闪决然劈下。探身扶住软软倒下的澜依,我轻声道:“澜依,我了解你的胸怀你的抱负,只是你还有年迈的祖父,还有一个倾心于你的男子期盼着与你双宿双栖。我不能眼看你去送死,那个美丽善良,那个小时候与我一起挨竹板,那个会为我哭泣,在阴霾中带给我阳光的你。如果注定要牺牲一个女子换大云的安宁,为什么不可以是我替公主披上嫁衣?你选择用一双素手将这狂澜挽起,而我没有亲人的牵挂,没有了若枫的怜惜,何不让我来把你的角色代替?”挽乌发,着红衣,一支青黛笔,勾勒出浓眉两道,猩红的胭脂描出个血盆大口,在脸上胡乱涂抹勾画一番后,我望着镜中自己的杰作,冷哼一声,摘下龙凤喜帕覆于面上,在噼啪作响的喜炮声中,推开绣房的大门,挽过喜娘的手臂,我被牵引着上了花轿。三声炮响,迎亲队伍离开幽云别院,浩浩荡荡向皇宫内院进发。轿中的我,在一路颠簸中幻想着强敌的模样。哼,夏国太子,皇甫宇浩,就让我灵洛瑶来来瞧瞧你可真是有什么三头六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