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站在那里,静静看着我,见我眼泪簌簌落下,想要伸手替我拭去,可手刚抬起便又收了回去。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别总是一个人扛着!”大概是见我哭得太突然,他也不好再训斥我,声音缓和了些。
“我想去看看他,”我泪眼朦胧地看着地上的长剑,“莫离,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那么急切地想要看到他!”
“过缘……”
我拼命摇着头:“莫离,我可能快疯了……”
莫离上前来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慰着我:“你这个样子我都快要疯掉了。”
我抓住他的胳膊,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莫离,我是不是没救了?”
“说什么傻话!你如果想他了,我陪着你去就是了……”说时,便将地上的长剑拔了起来,递到我的手中。
我擦去面上的泪水,将长剑握在手中,和他一起上了后山。
那药圃许多年没人料理了,想必早已是野草丛生,或许禾回的坟茔都已经被荒草淹没了吧。我没有给他立墓碑。他生前曾说过,讨厌在世间的一切,那些不自由,那些身不由己,让他憎恨。他不想带走任何和悲鸣有关的东西,包括悲鸣杀手的身份和禾回这个名字。
他上山来的时候,是一个沙弥,每天随着师父天南海北的四处化缘,直到他的师父被入云巅的马队活活踩死,他才形单影只像游魂一样在人群中游走,乞讨,受尽了欺凌和白眼,后来才偶然被琴弄捡回来。他当时上山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穿得衣服是琴弄在山下现买给他的,头发长了出来还生了虱子,也被琴弄用刀剃光了。他没有名字,师父在世的时候,只叫他徒儿,别人都叫他小和尚。当时,琴弄在山脚下的一处茶楼歇脚,身后正好有一个算命先生,琴弄心血来潮让老先生给禾回算一卦,算卦的人说禾回命中有去无归,顺势指着茶楼后面的一地禾苗,说就好比那里面的狗尾草,虽能和那些禾苗长在一起,可终究是结不出谷子来的。
琴弄只当他是在故弄玄虚,听听罢了,大概是好胜心作祟吧,他不相信这个小和尚驯服不好,所以便给他取了禾回这个名字,说他无归,就让他去了必回。说他是狗尾草,他就偏说他是禾苗。所以,禾回的名字是琴弄和那算命先生抬杠而来的,当禾回知道自己上了悲鸣是要做什么的时候,便开始讨厌这个名字。
他生前喜欢一种野花,那是一种开着白色花朵的不起眼的小花。这种花的生命力很顽强,只要在一处地方扎根,过不了多久就会长一大片,远远望去,花开如荼。他曾给它起过一个名了,叫拂雪草。
后来我就在他坟前栽了拂雪草。
我站在一处土坡上,远远看过去,便看到了那一地的雪白,好似一片雪地。我晓得那里便是禾回最后的归处。
我和莫离并肩而行,走到拂雪草花丛中,便看到已经被杂草覆盖住的小土包。
我站在那一片白色的雪地里,喃喃低语:“禾回,我来看你了。”
这一句,隔着多长的岁月。这一句,自我梦中出现了多少次。
禾回,我来看你了。
我将长剑插在地上,蹲下身来将上面的杂草一一拔掉。莫离站在我身后,静默无语。
当他看到我将杂草拔除之后,动手挖坟的时候,才低身将我揪了起来。
“你又想做什么?他已经……”
我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只怕会有人扰了他的清静。莫离,他活着的时候,我欠下他很多;若他死了,还要遭受那些打扰……你要我如何活?”
莫离将我扳过身来,沉声道:“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我摇了摇头,挣开他,然后又兀自去挖层层黄土。
那黄土里时不时有蚂蚁钻出来,甚至有半截的蚯蚓被我扔到身后的土里,我的眼睛模糊了又干涸,干涸之后又变得模糊……泪水滴在我已经冒出血的十指上,被扎伤划伤的手背上……我攒了那么久的眼泪,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全部流尽了。
莫离就安静地站在我身后。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知道我不喜欢之外的人插手禾回的事情。
等到我的汗水和眼泪终于分不清楚的时候,那扇草席才跃入我的眼帘。
我感觉到我的心跟着我的手一起颤抖着,将那扇席子慢慢打开……
什么都没有。
果然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骗我!他说得都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空旷寂寥中荡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过缘……”
我站起身来,揪着莫离的前襟,嘶吼道:“莫离,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谁?过缘,你冷静下……告诉我,怎么了?”
我红着眼,恨恨道:“我要杀了琴弄。你若再敢同他站在一处,我现在就杀了你!他竟敢利用禾回的尸体去引诱那个刺客,去找出摄魂铃的主人……莫离,你给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
“你从哪里听得这些?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呢?你冷静些!”
“误会?”我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就真得笑了出来,明明笑着,可是眼泪又落了下来,“我问你,他现在可还在悲鸣山上?”
莫离闻声,顿了顿,不明所以:“三个时辰前便下山去了,说是宗主新分派给他任务……怎么?”
“那便是了。”我森然咬牙,“我定不饶他!”
说时,我转身提剑,便要下山。
“过缘,你不要冲动,就算是你真要做什么,也应该谋划一下!”
“你让我如何不冲动?如果换做是时舞,你是否能冷静得了?”
听我这样说,身后的步子蓦然打住了。我晓得我戳到了他的要害。
我冷笑道:“莫离,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你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该要求我去做到!总有一天,我会连泣淮也杀掉!欠下我的就该清清楚楚地还回来,一点儿也不能少!”
禾回曾经问过我:“过缘,你后悔吗?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你是继续做一个随时可能饿死的乞丐,还是来这里?”
我那时对他说:“这世上哪里存在如果?设若有些东西注定是虚幻的,为什么要去想那些?我要你活着,我活着,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我只要你活着,我活着……
我从不后悔,因为我认识了你。
我不能后悔,因为我不喜欢那种屈从于现实的无力感。
我不打算再理会身后的人,抬步就走,可是刚走开没几步,身后就挨了重重一击。
“莫离,你……”
当我躺倒他的怀抱里的时候,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过缘,我是为了你好!”
陷入黑暗之前,我听到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