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挥动衣袖将最后一盏灯烛熄了,然后褪去身上的衣衫泡进了温热的药水中。
昨夜的疼痛还在我的脑子里回环,今夜又要再来一遍。针扎一样细密的疼痛一点点钻进毛孔,最终占据了我整个神经。
我静静闭上眼睛,手指慢慢划过胸前大大小小的伤痕。我总以为那些疤痕会一直跟着我,直到我死去。它们见证着我无数次的生生死死,也见证着无数人的死亡。有时受伤之后,我不会去理会那些伤口,而只是定睛看着鲜红的液体从刀口里慢慢溢出来,和我身上溅满的血迹融在一起,我曾倒在荒无人烟的野草地里,看着天上的浮云,感受生命的枯竭。
每一道疤痕都是一场血色的噩梦,可是那些噩梦却终究抵不住灿烂阳光下禾回的那一抹微笑来得恐惧。我魇在里面从此无知无觉。
我从水中捞起匕首,黑暗中依然能感觉到锋芒中的寒意。匕首握在手里质感机佳,绝非普通材质打造而成,再加上它刀刃锋利,寒气自溢,便晓得这东西绝非俗物。
他的东西,果然都是独一无二的。
只是,遗忘在这里被我捡了便宜。
我凝神望着,想象着它曾经如何迅疾利落地割下一颗颗脑袋,以及以后还会割下更多脑袋的情境。
嗜血,是它的本性。就如同,弱者只能服从。
我自嘲一笑,抬手用匕首在那些被药水浸过的伤疤上轻轻一刮,就带下一块丑陋的皮肉,留下同样尖锐的疼痛。
痛感总是比记忆神经敏锐许多,很容易就勾出痛感时的各种画面。以至于此时我脑中现出的尽是昨夜那个人将我禁锢在水中,温柔地残忍着的情景。
他说:我还没见你哭过。
于是,我就没用的哭了。
他想要看到的,我那么轻易地就成全了。可是他却不知道,真正让我疼得撕心裂肺的到底是什么。
他对我说:过缘,你哭起来让人心疼。
他却不知,这世上心疼我的人不在了。
或许那一刻他真的很心疼吧,只是,他心疼的恐怕并不是过缘,而是他深爱着的青弦。
一切都显得那么多余,那么无力。
我救不了禾回,救不了自己,甚至于连百草轩都不能保住。现如今,我方才晓得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被强行戴上了青弦的面具,竟然要奉献自己。
多想放弃挣扎,像溺水的蚂蚁,在无人在意的时候消失彻底。
可是,到头来,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了。
从来不用为自己而活,无论是身为杀手,还是……死生的承诺。
我……等着上岸的那一天,无论熬多久。
禾回,你记得等我。我答应你好好活着,但是你也要答应我,某一天,亲自来接我。我不要孤单,也不要你孤单,我们总会相逢,然后再不分开。
你等着我,等着……
我安然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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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从沉沦中醒过来,手中的匕首落到我心口处最深的那一处伤痕上,那是在极北之地我被雪狼王用冰刃刺穿了心肺之后留下的。极北之地阴寒冰冷,常年大雪覆盖,我去那里只是为了夺取雪莲花,顺带除去雪狼王攻占雪狼堡。
雪狼王被我杀死,他的手下被傲岸一一屠尽。风雪中的血滴有如点点红梅,刺目地令人难以移开眼睛。我见惯了血腥杀伐,却是第一次见到傲岸如此狠戾的手段,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他的天旋斩劈成四段,血肉模糊,他本就火红的衣袍染上他们的鲜血就像是炼狱中走出的修罗。我一面捂着心口处冒出的鲜血,一边模糊着眼睛看着他手起刀落,看见那些鲜血在空中飞溅……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人生之中最可怕的经历——无生塔。那嗜血的眸子,饮血的厉刀,夺命的招数,和无生塔中那些为了获得重生而无所不用其极的魔鬼有什么区别呢?
当一切接近尾声,他才终于走过来,顺势擦着脸上的血迹。
“左使,此地已经清理干净了。”他眼中闪出兴奋,有些期待地看着我,问道:“左使,您指导属下的天旋斩,属下使得还算合格吗?”
我站在那里动也未动,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魔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成就了更多的魔鬼。
傲岸今天这个样子说是拜我所赐半点也不为过。
傲岸是莫离的手下,是莫离的新种子,他与楚蓝几乎是同年被带上悲鸣的,可是他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楚蓝比较孤僻沉寂,有时候还是比较任性的,像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距离成为优秀杀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是长楚蓝两岁的傲岸却早已是悲鸣叫得出口的杀手了,时长跟着莫离下山执行任务,甚至有时候会自动请命去历练一下,一来二去慢慢地也就脱离开莫离单独行动了。而那次剿灭逍遥门的任务终于使他在江湖之中立下了名声,他不仅斩下了逍遥门门主的头颅,而且将逍遥门全门尽灭,一个活命的都没有,最后逍遥门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整个逍遥山上火光亮了两天两夜……
我以为那是他急于巩固自己在悲鸣的地位,所以才会如此狠厉,却不知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是嗜血的,杀伐于他而言早已如同吃饭睡觉一般自然而然,如果几日不见血反而还会觉得不自在。他起初是喜欢穿玄色衣衫的,那样看起来总是给人一种沉稳霸道的感觉,可是自那次逍遥门事件之后就开始喜欢穿血红色的衣服,我曾有一次和莫离谈起傲岸,问起衣服这一茬,记得当时莫离脸色立时便沉了下去,他曾无意间听到傲岸和他人的谈话,傲岸他不仅喜欢血的颜色,更加喜欢血的味道,穿着红色的衣衫,血迹溅上去干掉之后不会很眨眼,这样他就可以穿着血衣,可以时刻嗅到血腥味儿……豺狼虎豹生时便是扒皮拆骨食肉饮血的走兽,嗜血是本性,如果有能力自然是杀伐更甚,停不下来,而傲岸就好比是这样的走兽,从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逍遥门之后的一次任务中,傲岸受了伤,因为天旋斩使出去的飞刀还是不熟练,不小心被失控的飞刀斩断了一根手指,傲岸自入悲鸣以来学得便是飞刀,尤其以落剑花和天旋斩为最,只是这天旋斩总是有些不顺手,使得不够好,以前总是些小伤,这次却是丢了一根手指。我和傲岸也不算是多生分,他知道我使暗器飞刀使得极好,所以后来来寻我指教一番。他自然是聪慧有悟性的,没过多久便领略了要领,而雪狼堡一战就是他展示自己天旋斩的时候,而我到那个时候才开始真正去理解什么叫做助纣为虐。
雪狼堡一战之后,傲岸奉宗主令接管了雪狼堡,雪狼堡成为另一个悲鸣培育新种子的地方。与此同时傲岸也成为唯一一个在五年之内就脱离挖掘之人管束的新种子。而这个独树一帜的新种子在接管了雪狼堡之后,便再没出现在悲鸣,我与莫离也再未见过他。
而这次莫离去的雪域就正在雪狼堡无华雪山的北面。如果莫离是从雪狼堡这个方向进入雪域,十有八九会见到傲岸。
只是不知莫离这次去雪域要执行什么任务。
雪域在极北之地的更北处,虽然也是北地,可是却无人烟居住,甚至于连存活的生物都没有,我一直都猜不到宗主为什么派莫离去雪域,那种至寒之地莫离是否能够应对,我曾去过一次雪域,至今都记得自己被耗尽体力冻僵在雪地的情景,如果不是莫离从琴弄那里逼问出我的去处,我可能早就冻死在雪域了,莫离虽然救出了我,可是却被雪域中不明来源的特殊毒素所伤,而且伤得很严重。虽然不是一种致命的毒素,但是却会使人的身体红肿,红肿之后就会裂开成一道道血口,而这种血口一般的金创药起不了作用,只能任其自然愈合,那段时候莫离可谓受尽了折磨,还好我同禾回学过一些药理方面的东西,多少能帮他缓和一些伤痛。
我们那次进入雪域是因为我同亲弄打赌任性而为,这次莫离却是领命前去,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光景。他以前出任务的时候,只要我在悲鸣他都会同我打声招呼的,可是这次他却没有来找我,甚至于连口信都没留,我是从他手下那里打听到的。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他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让我觉得有些不安。
我放松呼吸,无奈一笑,最近真是有些不寻常,脑子乱得很,莫离那样厉害怎么可能会出什么事情呢!真是想太多了。我晃了晃脑袋想清醒一下,却觉得眼前有些氤氲模糊,身上的痛感也越发强烈,很是燥热。
我低头看一眼,桶中的水色比昨日的深许多。应该是药性烈了些。没再多想,便从水中捞起匕首对着心口处的那道疤痕,匕首抵在心口的那一刻,我的手不自觉的抖了起来,心里有些堵,总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要剜下一块皮肉,而是要将自己的心挖出来一样。
曾有多少人近我身旁,对准我的心房,要将我送入地狱。今时今日,我虽还在世上,可却同置身地狱无甚区别。
我有些烦躁地丢下匕首,垂着头揉着太阳穴,屋外廊上挂着的灯笼透过窗子的缝隙钻进几点暗光来,暗光投射到水中,在抬眼的那一刻,我在水中看到那个人的倒影,他定睛看着我,似是在打量我,眼中现出戏谑的神色来,那张好看的脸上便浮出邪魅的笑容……
我下意识地往后挪一下,紧紧贴在木桶壁,太过激烈的动作导致木桶中水花溅起,待我定睛再看时那人影早已不见了。
我愣愣看着水波荡动,最后平静如镜的水中映出我因为惊慌而泛白的脸,木讷的表情被一点点撕裂,嘲弄,鄙夷,不屑,憎恶……像是一个跳梁小丑。
原来,恐惧已经钻进了骨髓,即便是一个虚无的假想都可以让我失了分寸。
倘若如此,那我拿什么去面对我该面对的一切呢?
倘若如此,禾回之死我又能如何补偿?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身体里所有躁动的因子尽皆点燃,我挥动双臂狠狠拍打着水中那个令我无法忍受的自己……
“过缘,你这个废物,废物……”一时间水花四溅,那些刚刚被我剜下皮肉的旧伤口因为我情绪失控而被带裂开,温热的血液从伤口里钻出来,无声无息地潜进水中……
“为什么,为什么……该死该死……”
或许,我已经忍了许久,只是不愿意甚至于不敢去面对自己的胆怯,此时的自己像极了一个饱受委屈终于找到发泄物的孩子。
我在水中一阵发疯,直到一阵尖锐的刺痛自脚心而来,鲜血犹如泉涌自桶底慢慢浮上来。
“左使,左使……”声音在窗外传进来,带着一丝丝探寻。
见我没出声,外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左使,您没事吧?”
我有些疲累地软了下来,倚着木桶边失神。
门外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只是没一会儿便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在看到溅了一地的水和头发凌乱的我之后,疾步走过来将我瞧了一遍,脸色瞬间惨白。
“左使,您……”
“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滚!”我懒懒动一动,打断她的话。
伤口裂开倒也没什么,这种药水能够进入血肉里,作用会更好些,只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却不是这些伤口所造成的。
她低头看着木桶,眉头皱成了一团,桶中的药水已经变了颜色,有着一种暗红的色泽。
“左使洗个药浴也能把自己伤成这样吗?”她顺着血液流出的方向,伸手探入水中,最后抓住我的右脚脚踝。
“大胆!你放……”我话未说完,她就点住了我的穴道,我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再说,只得愤恨地瞪着她。
“左使,这样下去,你身上的旧伤还没除干净,新伤就又多了起来,这样下去哪里还有尽头?”她一边碎碎叨叨,一边将我的右脚提起来搭在木桶边上,然后又进屋拿了药箱来,将我脚下的伤口细细包扎起来。
匕首因我过分用力而插在了桶底,而我的脚心正好撞在匕刃上,脚心处便横了一道血口子。
“还好在脚心,是看不到的,倒也不碍事。”她松一口气,有些不解地道,“难道之前就没有人看着您吗?”
她似是在自语,说完之后只是迟疑一下,然后就转身拎着水桶出去了。
在她眼中,我竟然是一个无人照拂无人关心的可怜人吗?
以前禾回在的时候,也总是责怪我,怪我不好好保护自己,总是弄出些大大小小的伤来折磨他的脑神经。他是这世间唯一关心我的人,是我曾经毫无迟疑地想要信任和依赖的人,只是他已经是岁月长河中的一缕青烟,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