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一更天的时候,宾客们再是厚着脸皮要巴结大官,再是喝醉了走不动道也都知道要回去了。
交代了管家好好的安排车马送这些官员回去,交代下人们把厅堂都收拾打扫好,阿斯图便准备和虞珊一同去休息。
安纳克知道今夜是他们的洞房,也没有不识相的打扰,说了一声就退了。
虞珊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无悲无喜无怒,但嘴里却劝阿斯图去安纳克院子里安歇。“我想去陪陪阿莲。我们母女也好久没有在一张床上睡一觉说说心里话了。”
“那好,你便去吧。”
沐浴更衣以后,虞珊穿着丝绸的桃花纹里衣步入内室。
阿莲依然在床上沉睡。
虽然每日都有人给阿莲喂一些汤水,但她依然觉得女儿瘦的多了,连下巴都尖了。好在脸色是一天天的红润起来,身上的伤口也在正常的恢复着,按照郎中的诊断这几天阿莲就该清醒过来了。毕竟伤得虽重,好在头部并没有被撞击到。
虞珊上了床在里侧躺下,顺便将阿莲轻轻翻了个身检查下阿莲后背腿脚有没有生褥疮。毕竟这盛夏天里躺了二十来天。因着身上多处都有擦伤、蹭伤、磕碰伤,腿脚还有几处淤血贴了膏药,照顾的人不敢每天给阿莲揉搓手脚以免加重伤势。郎中曾说醒来后会有几天行动不便,慢慢就能活动自如了。
虽然和阿斯图说是要和女儿说说话才劝他去了安纳克那处,但实际上这二十来天什么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担忧女儿伤势的、对齐尔娜行为感到愤怒的、对自己不能保护好女儿觉得愧疚无奈的、姐妹俩突然争吵动手感到不解的,都说了一遍又一遍了。眼下她只想静一静,所以才找了个合理的,阿斯图无法拒绝的借口搪塞他。
失眠成惯性了,就睡不着。
虞珊就静静的躺着,睁着眼看床帐上美丽的花朵图案。
阿莲的手指动了动。抬起,落下,抬起,落下,极为轻微。
手指抬起落下的频率渐渐多了起来,也更有力,接着是呼吸。呼吸由病中的轻浅而急促慢慢缓下来,稳定了。
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阿莲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双眼。
入眼是昏暗的烛光,适应了以后知道是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旁边传来一个轻而有规律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夜里分外明显。
有些困难的偏了头,才发现是娘亲睡在自己的床上。蹙着眉怀着心事睡着了。
阿莲没有打扰沉睡中的娘亲,她一直都知道她娘有失眠的老毛病,即使阿斯图宿在她的院子,她也是下半夜才能睡着。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阿莲又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阿莲和平时的作息一样准时醒来,丫鬟柳儿正在给她擦脸倒是被惊了一下。然后赶忙将阿莲扶坐起来,向卧房外高声喊着让人回禀将军和小夫人。
“嗯?什么小夫人,你说的人是谁?”阿莲听到一个陌生的称呼,很是不解。
“啊,忘了告知二小姐了,昨天将军正式的娶了姨娘为平妻,所以不能再叫姨娘要叫小夫人了。”给她梳洗的丫鬟柳儿一脸喜色地说道。
平妻?昨天?难道是自己重伤昏迷,继父觉得对她们母女有所亏欠,所以才提升娘亲的地位吗?
“我受伤之后昏睡了多久?将军为什么突然娶我娘为平妻呢?我……大姐她人怎么样了?”阿莲感觉心里生出一堆堆的疑问,感觉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二小姐别急,柳儿给您一边梳头一边说给您听,您理一理思绪,好吗?”柳儿一年前才调到阿莲的院子里做事,但也知道这个小主子看着天真活泼,心里怕是也打着一些小九九,总是装作不经意的和她们下人聊天、套话。
柳儿觉得自己对小主子来说还算有点用处,人又老实,所以小主子才总是向她打听城里的时事。毕竟是庶出的姑娘,虽然胡人没有汉人那么多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但是大夫人对小主子管得严,轻易不让出去,整天待在府里自然会很向往府外的世界。就像自己在村子里的时候,就很喜欢听那些常去镇上、县城里卖货的叔伯们讲外面的、更大的世界。
“好。”阿莲沉默了一下。
于是柳儿开始给她说起她受伤昏迷以后的事:“……您从台阶上跌落下来……将军抱着您大喊郎中,全身都是血啊,可吓人了……大小姐当天就被将军关进了刑堂,但是将军一直都没有下令动过刑罚,还给吃给喝的!”说到这里不免带上了一些气愤,为自己的主子打抱不平着,“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和胡人王庭都先后的给小夫人封号,就在小姐受伤后不久旨意就都到了,听管家说应该是您受伤前就已经下达的旨意。封小夫人什么诰命夫人什么兰池雅的,好像名头挺大的样子……大小姐一直关着,小夫人和将军天天守在您的床前,喂药抹汗的活儿都不让我们来做,将军真的是对二小姐非常上心呢……后来朝廷又给将军府里来了旨意,看样子是知道了小姐受伤的事情了,管家说是朝廷恩赏将军来着,对了给小姐您也封了一个乡君呢!”
“乡君?”阿莲忍不住出声打断柳儿,“汉朝的七品乡君?”
“是啊,小姐。安若姐姐就是来自大城的,她给我们说这是朝廷给未婚女子的封赏,有地位的,五品以下的品级对比朝廷里同级的官员是一样的呢。也就是说,小姐您现在就相当于一个七品的县令啦!”柳儿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喜滋滋地说道。
阿莲抿抿嘴,心里不免生出了一点激动。倒不是因为柳儿说的最后那句话,而是这是来自汉人的朝廷给的封赏。朝廷竟然知道她的存在,她可只是一个庶女啊。对于心里怀着别样想法的她来说,无异于来自祖国的认可。
认可她是一个汉人,她在她的国是存在的,虽然对于国家来说她这个人一定很渺小,但起码朝廷知道她了!
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阿莲继续听柳儿说。
“小姐应该是很高兴吧,柳儿也是为您高兴呢。对了,没多久胡人王庭那边也来了旨意,倒是好生的斥责了大夫人和大小姐,让将军为您做主惩罚大小姐。还让将军娶了小夫人,指定您也是将军府里嫡出的小姐哦。”柳儿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偶然间扫过面前的镜子,发现镜中映出的小姐没了之前的喜悦,一脸错愕不解的样子。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听到这个消息不开心吗?”柳儿看着她的神情不禁着急起来。
“我……”阿莲平时对着柳儿还能说一些心里话,但也不包括她之前暗暗定下的那个目标。关于那个“离家出走”的决定她一个字都没有往外说。因此现在纠结着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小姐……是不是因为这是胡人王庭的命令,所以您才不那么乐意?说大胆一些,如果换做我是小姐,我也不能开心起来呢。我是个汉人啊,为什么要胡人的王来封赏我?胡人的王……不就是地位最高最坏的官嘛。这么一想我倒是很理解小姐的感受了。”柳儿这么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红了眼泛起了泪花。
阿莲正愁不知道怎么和柳儿解释自己的反应——毕竟也算是交心的身边人,有些事她不能说也不想撒谎——却不想柳儿自己脑补出了这么一段。
合情合理,她是汉人,却活在胡人的府里,受着胡王莫名的赏赐,不知道赏赐背后有没有凶险……因此听到赏赐并不高兴反而很忧心,实在是太正常的反应了。
阿莲点点头,默认了柳儿脑补出的说法。
然而心里却在想着,为什么胡人的王庭也关注着她们母女?
一个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份地位的妾室,一个和上将军没有血缘关系的汉族庶女,她今年也才只有十一岁多,到底她们母女身上有什么值得那些远在广袤草原深处的王庭贵人们关注并下令赏赐的呢?
这个问题她怎么都想不到答案,于是打住没有乱想。
只是想到如今的这个身份,变成了上将军府的嫡小姐,娘亲也一直深受宠爱,在这城里也有了一些知名度,她原来的计划还能继续下去吗?
嫡庶之间地位差得太多了。
如果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实施,怕是到了阿斯图忍无可忍一定要出手惩治她的那一天,就不一定是驱赶她离开的手段了。
那她以后的自由,怎么办?她寻根的念头,就要被迫放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