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又一片枯叶从半空飘落。
风吹在人身上,隐隐有丝凉意。
我站在一块山石上,从山下望过来,我仿佛站在夕阳上,脚下“天门客栈”的金字招牌闪闪发亮。
风吹得我的衣袂猎猎作响,头发四散飘舞。
我喜欢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意境。
我叫秦时月,是这客栈的伙计。
每天我都在客栈忙,为客人喂马,端菜,送洗脚水。这是我的工作,我也乐意干这样的活。
老板很器重我,客人们也对我的工作满意。
每天都有一批客人来,又有一批客人走。客栈的生意一直很不错。我每天目送他们来,又目送他们去。
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去的地方也都是一样。
那就是山上的木剑山庄,一个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地方。在所有江湖人眼中,这就是圣地,就是天堂。
他们是去拜会木剑仙的。木剑仙是山庄的主人。
他的名字早已尽人皆知,他的故事也早已传遍千家万户。
传说中六十七年未败的绝顶高手,你能想象他的厉害。
六十七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而他居然六十七年未败。这些客人都是去向他挑战的。他们其实是去送命。没有人能战胜木剑仙,没有。
他们都成了延续他神话的牺牲品。这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视挑战木剑仙为无上荣耀。他们渴望战胜他,这样他们就能拥有梦寐以求的声名和财富。
但没有人能战胜木剑仙。
他们战败之后,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字——死。所以死成了他们的共同命运,他们一来到客栈,一来到山上,就意味着有去无还。能下山来的,就是胜利者。
然而六十七年来没有人从山上下来过。木剑山庄是他们走向死亡的入口。
但客栈的生意一直很好,每天都有一批客人来。
这里的饭菜和床铺都很好,客人们可以在死之前享受一下舒适。
我每天在端饭菜整理床铺时,心情总是有些沉重。过了这一晚,到明天,他们就得去送命。我等于是在为死人服务。
看着他们去送死,老实说,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我劝不了他们,我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死之前尽量服侍好他们。让他们吃一顿好饭,睡一个好觉。
这个客栈有种很浓重的悲剧气息,每一个来这里的人注定有去无回,但大家的心头并不感觉沉重,客栈内还是充满着欢声笑语。我一想到他们明天就要去送命,心头到底有一丝沉重。
有时真希望有一天有人能战胜木剑仙,这样每天就不会有什么客人来,我也不用每天都干这样的营生。看别人去死,毕竟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我也知道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没有人能战胜木剑仙。木剑仙已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前面的山道上扬起一阵尘土。又有一批客人来了。我又要开始我的工作了。我注意到一个人。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年龄与我相仿,长得很神气,但沉默寡言。
每天黄昏,我都会来到客栈前的空地上看一看山色,今天也不例外。
挑战木剑仙的人中的大部分人连木剑仙的面都未曾见到,他们大多是死在山庄的家丁手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挑战木剑仙,他们必须先战胜山庄的家丁才能获得挑战他的资格。
大多数人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家丁们出手很重,不顾及他们的死活,他们就只有死了。
我对木剑仙了解甚少,但同大家一样,都知道他的一个秘密。
他使用一把木剑,且终年戴着一个面具,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
想知道他的面目,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战胜他之后把面具揭下来。
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这是江湖上的一个谜,也是永久的谜。
就在我想着心事的时候,我身旁已多了一个人,正是那位客人。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拨下头上的发簪。他的头发立即散开,随风飞扬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陶醉。原来他也喜欢被风吹拂头发的感觉。
我不由对他又多了一份好感。“兄台贵姓?”我问他。
“在下西门慕黎,请问阁下名姓。”他冲我微微一笑。
“在下秦时月。”
“秦时明月汉时关?”
“这名字是我爹起的,也不知他是否知道这首诗。”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从现在起,我和他就是朋友了。
“兄台也要去木剑山庄?”
“不错。击败木剑仙是我从小的梦想,这些年我苦练武功,为的就是这一天。”
次日凌晨。
我起得比以往略晚些,头还有些沉沉的。我去为客人端上洗脸水,接着开始打扫房间。
吃过早饭以后,这批客人就要上路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时光了。
他们上山之后,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路。要么被家丁杀了,要么命丧木剑仙之手,但结局都是一样。
这本是令人伤感的事,但对我来说,已经习惯,并且麻木了。
死成了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每天都在上演着死亡的悲剧,但看的人早已麻木,已感受不到其中的凄怆了。
客栈竟然成了一个与死亡如此接近的地方,仿佛就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这批人走了之后,客栈顿时冷清了很多。但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有另一批客人到来。
想起西门慕黎已上山去,我隐隐感到有些不自在。不管怎样,他已是我的朋友。朋友死了,这到底是件伤感的事。
我绕着大厅走了几圈,内心空荡荡的。这时有人下楼来,我抬头一看,脸色立马变了一变。是他,是西门慕黎!他没有去?我赶紧跑上去抓住他的手。
“太好了,你没有去。”我激动的说。他笑笑,拉过把凳了坐下,叹口气道:“我怕死,我真的怕死。”“就这么简单?”“还有,我身上还剩十两银子,我得把它花光,不然这些钱没用了怎么办。”
我和他聊了会儿,喝了点酒。不久又一批客人到来,我又开始忙了。
这一天过得忙碌而又乏味,我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下午我用抹布檫着桌子,几只苍蝇老在我面前飞来飞去,于是我伸手拔下一根头发,运足内力,手一挥,苍蝇便齐齐穿在发丝上,我又一用劲,发丝刺入墙壁有四寸。
我正想把发丝取下,这时忽听有人拍手笑道,“好功夫!”是西门慕黎,他在我身后。
“没什么,一点雕虫小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并不想在人前显露武功。
“兄台既有这么好的武功,何不在江湖上闯荡一番,偏偏要干这卑微的差事?”
“人各有志,我追求的是一份平淡。”
西门慕黎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我走出他的房间,又开始忙碌了。
西门慕黎在客栈住了几天,到第五天,他身上的银子花得差不多了,正如他先前所说,银子一花完他就走。
“真的要去挑战木剑仙?”
“是的。”
“你不是怕死么?”
“人终有一死。”他淡淡地说。他背起他的包袱,大踏步走出客栈。我忙跑出去,送了他一程。
“如果黄昏我没回来,那说明我已经死了。”他抬头望着天空,眼珠瞪得鼓鼓。说完,他大步向山上走去。
我什么也没说,目送着他远去。我知道他此去凶多吉少,但劝不了他。我长叹一声,有些无精打采地回到客栈。
这一天我做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在记挂西门慕黎。不知他怎样了,是死还是活。终于熬到了黄昏,我放下手中的活,向老板打了声招呼,径自朝山上走去。
“在找我?”前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抬头,正是他,西门慕黎!“莫非你已战胜了他?!”
“没有。”他笑笑,“我到底还是怕死,中途退缩了,我是胆小鬼。”
“只要不死就好,只要不死就好。”我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我们的手握在一起。
第二天我正在干活,大厅内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我正奇怪,忽听外面有一阵兵刃相碰的声响。我忙跑出去,却见西门慕黎正和一个人在打斗,周围站满了武林同道。
“喂,你们干嘛动手!”我叫道。到底还是西门慕黎高了一筹,他找到对方一个破绽,击败了他。
“还有哪位朋友上来挑战?”他高声叫道。很快又有一人向他挑战,他们打在一起。这次很快就结束,还是西门慕黎胜。如此好几回。
人群开始散去,不少人已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这里。不过不是上山,而是下山。
“到底怎么回事?”我茫然问西门慕黎。
“我对他们说,想战胜木剑仙得先过我这一关。”
“所以他们都来和你过招?”
“是的。”
“你这样做的目的?”
“几十年来已有无数高手命丧于此,我不希望再看到有人去送死。希望我战胜他们之后,他们就不去挑战木剑仙了。那么他们就能不死了。”我看着他,心中暗暗佩服他。“你做得对,我支持你。”
打这以后,西门慕黎每天都在应付别人的挑战。半年多下来,他只输了两次。那两个击败他的人都上了山,结果都没有回来。客栈的生意依旧很好,但上山的人已寥寥无几。对这些挑战者来说,西门慕黎已成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度,更不用说木剑仙。他们往往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可这总比送命好,他们到底保住了命。
渐渐地,西门慕黎的名头越来越响,已被誉为仅次于木剑仙的天下第二高手。他到底还是靠脑子和实力成名了。
我却开始厌恶这里的生活。每天看着一帮人打打杀杀,我感到乏味甚至无聊。我已不需要通过观摩别人比武来提高自身武功。我看得出这些人中除了西门慕黎和那两个高手,没人能接我十招。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去挑战木剑仙。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怎么也挥之不去。
西门慕黎也感到惊讶,他来劝我。
“你劝不住我的。”我说,“我主意已定。”
“你一定要去?”
“是的。”
“那我成全你,你要名,我就给你。我装作输给你,这样你就能得到天下第二的声名。我甘做第三。”
“根本不需要你让着我。我研究过你的剑法,如果我们比武,很可能要斗几十招,但我自信能在一百招内赢你。”
“是么。”他哼了一声。
于是我们动起手来。这场比斗打得很激烈,几百米外的枫叶都被剑气震得四散飘落。果不出我所料,到第六十三招时,我以微弱优势胜出。这下他没办法,只好让我去了。
“想不到你武功在我想象之上。”他叹一口气,“你最好还是别去,不然你会后悔的。”
西门慕黎继续劝我不要去。我笑笑。我决定了的事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我酒足饭饱之后,就上山了。
西门慕黎送了我一程。在山道上他边说着边哭了。我没有说道别的话,我知道这可能会是永别。
我终于站在木剑山庄的大门前。我忽然有了一丝犹豫。这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是生与死,阳间与阴间的交界处。进去之后,很可能就是死。每个人都会怕死,我也不例外。我终于体会到西门慕黎游离于这扇门前的内心煎熬。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叩响了门环。门很快开了,出来六个家丁。由于西门慕黎的缘故,这些日子上山的人寥寥无几,家丁们也感到寂寞了,今天一见有人来,很是兴奋。
“是来挑战的?”一个家丁问我。
“不错。”
“那好,在我们中任意挑一个,胜了之后才能进去。”
“那就挑你吧。”我对这家丁说。我们动起手来。家丁的武功远在我想象之上,以他的武功足可排进当今天下前十。但三十个回合后,我胜了他。然后我迈步跨进山庄,跨入这阴阳交汇处。
我在密室里见到了木剑仙。密室里点着几十根火把。他果然戴着一个面具,手提一柄木剑。我们互相注视着对方。忽然,火烛跳动。木剑仙已然出手!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和他身上都中了一剑,殷红的血刹时染红了我的衣服。
我们像两头被激怒的野兽一般斗在一起。空气越来越闷,我感觉有些呼吸不畅。火烛也跳动得更厉害。木剑仙忽然跳在一旁,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看着我。
“怎么不打了?怕死了么!”我叫道。
“我在等你死。”他的声音更冷。
我冷笑。我可不信我会死。终于,火烛猛烈跳动了几下,齐齐灭了。密室的光线顿时暗下来。
我挥剑向他刺去。几十个回合之后,他终于伤在我的剑下,倒了下去。我上前用剑抵在他的咽喉上,伸手去把他的面具揭下来。
我脸色大变,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居然是他,西门慕黎!
我扔掉了剑,把他抱起,颤声道,“怎么是你!”
“真像是做了场梦。”他凄然一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那天我上山后见到了木剑仙,并且胜了他。”
“你装作胆小怕死,却为何还要阻截别人?”
“我在山下和人动手,为的就是摸对方的底,好在比武时有所准备。”
“那两个战胜你的高手,你也是在这样的密室里杀了他们的?”
“不错。”
“你战胜木剑仙之后,为何不公诸于众?”
“木剑仙代表了声名和财富。即便我胜了他也难在短期内积累他这样的声名和财富,于是在杀了他之后戴上他的面具,也就成了新的木剑仙。我也不知道我是第几个木剑仙,最早的那个木剑仙其实早就死了。战胜他的人都采用了我这样的法子,戴上他的面具,做新的木剑仙。其实你也可以这样。”
“我呸!”我一脚将那面具踩烂。
西门慕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知不知道当我知道你要上山时,我有多难过……”
不多久,他就死在了我的怀里。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山庄,心中一片凄苦。他说得没错,上山之后我一定会后悔。
我久久坐在山道上的一棵树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见山下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我望向山下,只见一大帮人在客栈前停下马。他们的脸我看得很清楚,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其中一个还挥舞着剑,用内力朝山上喊着:“木剑仙,你的好日子到头了,爷爷我来啦……”
我下山了。我没有做新的木剑仙,他们也没有为难我。后来我成家以后过着隐士的生活,一直默默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