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残秋,这地方却依旧温暖如春。
之所以温暖,只因这里还有酒。
有酒的地方,通常都不会太冷。
剪刀就是一个爱酒的人。
现在他正走在醉仙镇的石板路上,一步接着一步的走着,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
石板是新铺的,一横一竖的缝隙清晰可见,酒滴在里面,就像小溪流进了龟裂的土地,消失的无影无踪。
剪刀的背上始终背着一把很大的剪刀,不管什么时候,他的剪刀和他的人都形影不离。
哪怕在上茅房的时候也一样!
醉仙镇的门口有一块大牌匾,上面写着鎏金的三个大字。金色的牌匾映照了城镇的缩影,青绿色的石板路,各式各样的酒楼茶馆。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繁华富裕的城镇。
经过鎏金的牌匾时,剪刀咧开了他燥裂的嘴唇,嘿嘿的笑了笑。
他的笑容很诡异,诡异的让人分不清是笑还是哭;他的嘴明明在笑,声音却像初生的婴儿在哭泣一样。
剪刀不是酒鬼,他爱酒却不喜欢喝酒,现在他却像一个酒鬼一样大口大口的在灌酒。
不同的只有一点,酒鬼的眼里只有酒,不管是走着喝,趴着喝还是滚着喝,都无所谓。
剪刀却很稳,他走的甚至比石板之间的缝隙还要直。他在喝酒,却也在笑;他在笑,却也在哭。
他喝酒的时候,身后硕大的剪刀上星星点点的铁锈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层层的剥落,露出原本就很锐利的锋芒。
如同一颗枯萎的老树得到甘露的滋润而获得重生一样。
可喝酒的是人,并不是剪刀!
剪刀是谁?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这里干什么?
没有人知道,醉仙镇的人们只知道镇上来了一个奇怪的人。他是人,却又不像人;他是酒鬼,却又不像酒鬼。
可是醉仙镇的人们并不在乎这些。裁缝店老板只关心他需要什么样的衣服;酒店老板只在乎他想住什么样的房间。
当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关心的问题,剪刀的口袋里有多少钱。
钱才是决定剪刀地位的最重要因素。
有钱就是一切,这是醉仙镇的人们所推崇的,也是剪刀最痛恨的。
所以他准备了这把剪刀,用来剪掉人们的希望,这可以说是一种报复,也可以说是一种解脱。
繁华的地方通常都不太干净,赌坊就是其中的一种。
钩子赌坊的主人就叫王钩子,他的脸很好认。一条月牙似镰刀的疤痕贯穿了他的脸庞,远远看去,就像一把钩子横在脸上一样。
没有人愿意被人叫做钩子,也没有人天生就是刀疤脸。人们只知道,某一天的清晨,王钩子原本俊秀的脸上莫名其妙的多了一道疤痕。
镇上每个人都想知道原因,王钩子却没说。久而久之,这就变成了一个秘密。
秘密当然是不会与人共享的。
王钩子的赌坊就跟他的人一样,一夜之间,一间赌坊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了。
当然,这也是个秘密。
众多秘密混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谜局,赌坊配上谜局简直就和剪刀配上钩子一样精妙。
剪刀现在就站在这个谜局之中。
解谜的人通常都不会太老实,不干出些石破天惊的举动是有些不正常的。但剪刀却是例外。
他很平静,赌坊也在他进来的瞬间也安静了许多,人们都想看看这个背着剪刀的怪人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当然,他们没有等太久。
一张告示被剪刀干净利索的撕了下来。
赌坊贴的告示一般都不会太好看,但看过的人却一定很多,因为钱对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诱惑力。
赌客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剪刀,他们的喉结紧张的上下移动,用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那张告示上有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数字,三千两黄金;当然也有一个条件,谁能为赌坊赚上三万两黄金就可以带走这三千两。
这是一个傻子都不会接受的条件,但是疯子却有可能去做。因为条件的后面还有一句话,你可以动用赌坊的一切资源,期限是十天。
三万两黄金,十天的期限,赌坊的头把交椅,这对每个渴望成功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机会。但是机会背后的风险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承受的,所以告示从赌坊建成贴到现在也没有人敢摸它一下。
冰冷的告示正死死的攥在剪刀略带温暖的手心里,剪刀的手很快,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抖都来不及。
王钩子出现的速度也很快。
一粒粒晶莹还有些反光的汗珠布满了王钩子的脸庞,他的胸脯和他那圆滚滚的肚子在剧烈的上下喘息着。
很显然,他是跑过来的。
王钩子的衣服很奢华,不仅轻薄如丝而且冬暖夏凉;他的靴子是一品靴的上等之作,价格不菲。可以说,他身上随便哪样东西都足够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
可他依然跑过来了。
别人都认为王钩子的钱已足够多,只有他自己认为还很少。
“是你撕了告示?”王钩子殷切的问道。
这是一张充满了期盼的脸,这张脸出现在一个贫困的学童身上,你会觉得很欣慰,可现在,你只能觉得很恶心。
“是。”剪刀的话很少,眼睛却很尖。一句话的功夫,王钩子的每个动作,衣服上的每个条纹都已经印在他的眼睛里。
“是什么?”王钩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然而所有人都笑了,因为剪刀只说了两个字:“保密。”
保密的意思就是不告诉你,这是一个筹码,也是一个交易。赌坊的老板当然不会太傻,王钩子拿出了契约。
契约的意思就是这份交易有效,至少在钱的方面,赌坊一向都是很讲信用,更何况,剪刀也没打算履行这份契约。
在别人的眼里,签了契约的人和背着几袋米的山夫应该没什么区别,但在剪刀这里却只有两个字,随便。
随便的意思很简单,简单到剪刀一句话都没留下就已经走出了赌坊的大门。
醉仙镇是一个很繁华的城镇,很繁华的城镇通常都不只有一个赌坊。因为赌坊越多,当官们的口袋通常就越鼓。
城镇的北边有一处荒宅,说是荒宅,也只是人烟稀少罢了。镶金的门框,古典的纯木桌椅,都显示了这间宅子是花了大价钱的。
赌坊的主人一般都很舍得花钱,当然,前提是要有愿意收钱的人。
荒宅的名字很好听,叫水月赌坊。
荒宅的主人也很好看,但再好看的女人也有不好看的时候,就像华丽的赌坊也有荒废的时候一样。
被人丢掉的垃圾是没有感觉的,但被抛弃的女人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当她走过热闹非凡的钩子赌坊的时候。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用针在扎她的心一样,当这种状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就算是一个正常人也会做出疯狂的举动。
剪刀的出现就给了她一个这样做的理由。
“想让你的赌坊东山再起吗?”
这是一句没有任何保障的问话,但在水月的眼里,这就是一根等待已久的救命稻草。
“你要什么?”相比剪刀撕告示的速度,水月似乎更快,毕竟声音的传递总比动手要更快些。
“地契。”言简意赅的回答,剪刀不喜欢说话。他想东西的时候只喜欢喝酒,说话的时候只喜欢看人。
答案只有两个字,下决心却要沉重的多。
对于一个已经废弃许久的荒宅,唯一值钱的东西也就剩下地契了。
犹豫是人的天性,当一个陌生人来索要你全部的财产的时候,人的第一反应都应该是一个字:滚。
但水月是例外,她剩下的只有嫉妒和恨,对钩子赌坊的嫉妒和对王钩子的怨恨,这两样东西已足以让她放手一搏。
一盏茶的功夫,一卷分量厚实的地契已经交到剪刀的手中。
没有丝毫的惊讶,他的手出奇的镇定,当然,他一向如此。
离开水月赌坊的时候,剪刀一句话都没有说。刚才的事就像只是一阵风吹过,吹破了一层窗纸而已。
街上有风,冰冷刺骨的风。
虽是残秋,寒风却继承了冬天的秉性,一点都不温顺。
剪刀已在喝酒,美酒既能赏味,当然也能御寒。
但美酒却不是每时每刻都有的。
有酒的地方很多,但味道最好,名声最响的一定是酒肆。
毕竟专致离经典终究更近些。
繁华的城镇酒一般都不会太少,酒肆当然也有很多。所幸的是,醉仙镇公认味道最好,名声最响的酒肆就在城北。
确切的说,就在剪刀的脚边。
剪刀就站在这个味道最好,名声最响的酒肆的台阶上。
台阶是用土砌成的,而且是最粗糙,最易得也最让人看不上眼的砂土。
台阶的上面是木屋,木屋的前面用竹竿斜插了一面旗子,上面写了大大的酒肆两个字。
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觉得土掉渣的小酒肆却酿出了让整个醉仙镇的人都拍手称道的好酒。
因为人们的潜意识里总觉得一鸣惊人的东西往往就是最好的。
这个酒肆的名字就叫无名酒肆。
有实力的人都很喜欢深藏不露,这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通病;但没实力的人往往借助了这个捷径也变成了有实力的人,这也是一种病。
剪刀就决心治一治这种病。
治病当然要用药,治酒肆的病最好的药当然是酒。
剪刀一直在喝酒。
他喝得很慢,却没有停过。直到喝了几百盏,似乎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酒肆的伙计很郁闷剪刀为什么还不醉,但更郁闷的是他到现在还没有收到哪怕一盏的钱。
收不到钱,伙计就要倒霉,不想倒霉的伙计就只好劳动掌柜出马了。
掌柜至少在寻常人的眼里都是能干,精明,风度翩翩,举止文雅的人,就算不像君子,至少更不像小人。
无名酒肆的这位掌柜肚子倒也足够翩翩,举止也还说得过去,至少在向剪刀的钱袋子瞅的那一刹那相当的文雅。
文雅的结果就是,剪刀根本就没有钱袋子。
没有钱袋子并不代表没有钱,不幸的是,剪刀真的连一分钱都没有。
掌柜的脸已有些绿了。
丢掉的钱可以再捡回来,喝掉的酒就算吐出来怕也没人敢喝了。
一个人眼冒绿光当然不是什么好事,那表明他不是想打人就是想找人帮他打人。
但剪刀一句话却把掌柜的怒火硬生生的顶了回去。
“钩子赌坊的专供酒换这顿酒钱,如何?”
剪刀的脸很平静,就像波澜不惊的大海一样。
掌柜的脸却由绿变白,继而由白变红。
他很迷茫,他当了一辈子掌柜,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种方式换酒钱的。
在掌柜的眼里,赌坊就和摇钱树没什么两样,赌坊的专供酒简直就是将一颗真的摇钱树带回家一样。
有人送钱,掌柜当然很开心,开心的人当然会兴奋,兴奋的人脸一般都比较红,尤其是胖子。
然而送钱归送钱,剪刀的身份是真是假,当然还要问一问。
可惜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酒肆的听众们已经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
“就是这个人,脸不红,心不跳的撕了钩子赌坊的告示。”
“对,就是他,听说他还有水月赌坊的地契。”
“据说他身后那把剪刀是纯金做成的,价值连城啊。”
舆论就和漩涡一样,当一个人处在漩涡的中心,你就不可避免的会被舆论淹没,闲言碎语就会和口香糖一样死死的粘在你的脚底。
剪刀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因为不管舆论还是漩涡,总归是有方向的,你能控制得住它,被淹死的就是你的对手。
掌柜虽然很胖,却并不笨,不笨的人都不太会轻易相信别人。
但当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对你说着这个人的奇特的时候,你就是不信也会相信个七八分了。
将信将疑的人才是最好打动的。
这就是所谓的随大流吧。
后面的事情就很容易说了。
已经变成大名人的剪刀自然得到了众多店铺的青眯,从靴子铺、裁缝铺到客栈,甚至连驾车的车夫都组成了一个团体想从剪刀那里分得一杯羹。
当然,他们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剪刀到了醉仙镇的第二天,水月赌坊就改头换面变成了钩子赌坊的分店。一家本就生意兴隆的赌坊开了一家更大的分店加上名声最响的酒肆的好酒和各式各样镇里最好的服务,财源自然是滚滚来。
王钩子的嘴都笑的都合不拢了。
但是合约呢?别人给你东西当然是要给钱的。
作为一个精打细算的人,剪刀签下的每一笔合约他当然都看过,他甚至知道剪刀去了哪里,和谁见面。
但他好像漏了两点。
第一,剪刀是谁,这点醉仙镇没人知道;第二,这个世上有种东西叫阴阳合约。
王钩子看过的合约当然是最便宜的,剪刀签下自然是最贵的。
相信这个时候各家店铺的掌柜也是笑的合不拢嘴了。
最开心的还是剪刀,十天之后,当人们发现他们得到的靴子,衣服开始开裂,甚至有人因为喝了劣质酒而进了医馆的时候,掌柜们才会发现他们的东西已被人掉了包。
至于水月赌坊的主人,从她交出地契的那一刻就已经一无所有,不管谁胜谁负,她都已经是一个旁观者。
十天之后,当王钩子被催债逼的赌坊倒闭的时候才会想到,为什么庆祝的不和剪刀一块呢?
当然,剪刀早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