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踏原野,鞍上有人。
她的手里有杀人剑。
“吁!”马上那人拉住了缰绳,前蹄双掌离地,似要站立。
前方有一少年郎,一袭淡蓝色长衫,傲然屹立。“小桐,你就这么走吗?”他的手里只有一封信笺,痴痴地望着马上的女子,痛心疾首道,“就这样留下一纸辞书?”
他将信笺对折,以巧妙的暗器手法,将信笺往苏桐方向送了过去。而苏桐仅用两根纤细的手指夹住那封信笺,不紧不慢地取出信纸,纸上隽秀的小楷正是她亲笔所写,信纸上所书仅有八字:“家恨未雪,望君珍重。”她往后一扬,信纸被内力震碎化作齑粉,在风中散作满天花雨。
苏桐失声吼道:“我能如何?午夜辗转,我苏园满门忠魂入梦,为何定要选中我成为那颗苟且存活的种子?我现恨不得在叶老贼身上戳他几百个血窟窿!我精神脆弱,已不能再一次承受爱人先我而去的苦楚。纵使叶慕风这老贼身负重伤,但锦衣卫依然藏龙卧虎,便是你我携手,这一去依然绝无生机可言。”
“我知道你心里煎熬,你也知我的情意,便无苏伯托孤,我也会与你携手江湖,一起看青丝成雪。再者并非举目无亲,渤海之滨还有需要奉孝的长辈,苏伯临终嘱托……”方余咳嗽不止,右掌轻按胸口,肺里淤积的一口腥血涌上喉咙,从嘴角徐徐渗了出来。苏桐立刻一跃而起,从马背上飘然而下,环抱住倒下的方余。
“何时受的内伤?我竟毫无察觉。”刚才还与方余据理力争的小姑娘,此刻眼波里尽是柔情。
“与凌乘云一战后,我虽然以残余真气强行使出大智金刚拳震碎他的脏腑,却是玩命的打法。如此一来,膻中真气无法聚拢而四散游走,只需静坐片刻,调息护元便可,不碍事的。”方余虚弱至极,吐字似乎要花上十分力气。
苏桐干瞪着眼,独得天象气运的眼眸化作一潭汪水,急着哭出声来:“说什么无碍,都到这份上了还逞强,这般强提境界的玩命打法,若是无法护元,随时会被真气反噬,早知你受了这么重的内伤……”
“那便如何?小姑娘便要许下终身?”林里传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闻之毛骨悚然的话音,却透着极其霸道的魅惑之力,让人听得格外难受。方余喉咙不禁又是一痒,呕出一口鲜血,淡淡说道:“川中一声哭笑不得,三味堂金蚕老祖,久仰。”
“久闻方大侠武功卓绝,体魄要比寻常武夫好上百倍,乃不可多得的容器。要能
做成药引子,三味堂又可炼出一味奇毒,妙哉妙哉。”金蚕老祖的阴冷笑声在林间回荡开来,怪里怪气。
“江湖末学资历尚浅,愧不能当,称我小侠即可。”
“妙极妙极,小侠方余。”只能听见那几声“哭笑不得”,却仍未看见人影,也察觉不到此人的吐纳气息。
方余此刻毫无一分护体真气,未免这魅惑之力侵入肌肤,苏桐慌忙灌输真气于拇指之上,一指戳在方余耳垂后边的“翳风”穴道,还不忘在周遭搜寻金蚕老祖的身影。“你看那地下爬行的是何物。”方余甚是虚弱,惜字如金,默念《雪霁心经》的口诀缓缓护元。
苏桐这才将视角投向平地,只见地下呈淡金色的蚕蛹如潮水般涌来,似是苗疆剧毒之物,苏桐顿觉胃里翻滚得难受。
“你说该如何是好?”苏桐瞧着怀里的方余,焦急问道。
“我也没了办法。”蚀骨附蛆、贪吃小蛙、噬尸金蛹乃川中三味堂豢养的其中三种毒物,若不出所料,眼前的便是噬尸金蛹。自古蛊毒是末技,武道不屑讨论这下三流的手段,但如若评点江湖中的毒蛊之术,便绕不开偏居川中的三味堂。所谓“天下蛊毒出川中”并非只是红袖先生大放厥词。其中金蚕老祖以养蛹得其名,除去宗门里辈分奇高的红袖先生与那遍尝百毒的鸩羽童子,金蚕老祖使毒的本事可稳居第三位。
这些蚕蛹本生长在苗疆腹地,独有的湿热气候是繁殖这些毒物的绝佳温床,金蚕老祖独门的养虫技艺将这些蚕蛹培植成吃人不吐骨头的噬尸金蛹,而这在天下毒物大纲里绝对排的上前三号的噬尸金蛹,此刻离方余、苏桐二人不过十步距离。
忽然听得一声清脆起音,林中传来一段的婉转凄凉的箫声。一时断断续续,一时悠远绵长,一时音调高昂。那箫曲奇特之处在于一段曲中有几处反复演奏,第二遍的演奏总比第一遍的声调要来得高亢,情意绵绵,听者却像是听闻那朝雨轻下,又好似眼见青青柳色。箫声临近曲终时越来越绵长,意境幽幽,诉尽离殇。
苏桐只顾听那凄凉的箫声,浑然忘却了身处险境,忘却了怀里伤重的方余,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那金蚕似退潮般遁去,一会儿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箫声终了,苏桐才回过神儿来,直至蚕蛹退去,“哭笑不得”的金蚕老祖始终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视野。
“老毒物走了。”方余慢慢地立起身,深吸了口气,徐徐说道:“好一曲《阳关三叠》,尊驾可否出来一见?”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篇“诗佛”王维的绝句,后人改编为一首梨园中的七弦名曲,因曲中三次曾有叠唱,取诗中“阳关”一词,故名《阳关三叠》,李商隐曾有评语:“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
听得几声极轻的树丛拨动声,一个白衣女子掠了过来,身姿甚是曼妙飘逸。她手里握着一支吹孔成鸣的九节紫竹洞箫,可奏出轻巧的波音。
她的脸蛋绝算不上惊艳,与苏桐那倾城之色更是相差甚远。唯有那眉眼最彰仙姿,虽比不得苏桐占尽天象,但也称得上春山含翠,秋水无尘。一袭出尘白衣不染烟气。她虽姿容平平,气度却着实不凡,让方余和苏桐都看得怔怔出神。
等方余反应过来,轻拍同在注视白衣女子的苏桐,顿感失礼,心下推算万千:这位姑娘好手段,不仅能驱赶虫豸,还能摄人心魄。既然此刻助我驱赶强敌,想来没有恶意,若是为敌,实在难缠。
白衣女子笑声宛如银铃,二指紧扣置于左腰侧,施个万福金安:“谬赞了。”
“未请教姑娘芳名?”方余抱拳问道。
“小女本家姓李,木子李,双字树乔。早些日子就听说小侠方余在武道殿堂一战扬名,不曾想今日竟有幸一睹风采。”方才施万福礼是为答谢知音,此刻抱起拳来更彰英姿,方是江湖儿女应有的礼数。
“多谢李姐姐救命之恩。”苏桐拱手回礼。
李树乔面朝方余,柔声问道:“伤势如何?”
“无妨。”方余轻轻咳嗽一声,便知内里虚耗严重。
突然,紫竹洞箫脱手而出,戳中“膻中”、“气海”,余劲震开苏桐搭在方余肩上的右手,洞箫随即旋转重回李树乔的掌中。方余吐出好大一口瘀血,苏桐瞪大眼眸,怒视白衣女子,方余用手示意无碍,这才挣脱苏桐怀抱,盘腿坐下调息,原来方才那会心一击得以打散淤积在方余胸口的瘀血。
方余双掌掌心向上,覆于交叉盘腿的膝盖上。然后,手掌缓慢升起,真气从“膻中”开始,沿着任脉游走于“玉堂”、“紫宫”、“华盖”、“璇玑”、“天突”诸大穴,直上“百会”。
接着,手掌翻转,掌心向下缓慢下落,真气从“百会穴”始,沿督脉游走于“风府”、“身柱”、“神道”、“灵台”四穴,真气至“灵台穴”止,因修为尚浅,真气无法继续游走,内息流走全身,像是融入了血液里。
须臾间,方余的脸色由苍白转金箔,而今已是温润如玉,内力也恢复了两三成。
“李姑娘两度救命之恩,铭感五内。”方余抱拳谢道。
“方小侠言重,只需静养几日,你的功力就能恢复,只是这几日不免要让苏妹妹劳累了。”
“劳姐姐记挂,方才多有得罪。”苏桐竟拱手作揖,施了个大礼。
李树乔也躬身作揖回礼道:“无妨,苏妹妹这是折煞姐姐了。我还有要事,就先失陪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有缘江湖再见。”
“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