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皇朝多袭明制,说起大的改变,不外如下:
其一,取消“内阁”、“首辅”,限令殿阁学士只能起草文书、奉诏对策,复设“中枢”、“两相”,值房与禁中仅一墙之隔,依照政务缓急,令各部尚书、侍郎或其他官员轮流入值,左相、右相约束上述人等日常言行。奏折却非中枢总揽,而是先交“六科”备案,由都察院从旁监督,开列所有奏折明细直呈皇帝,转抄中枢。至此,中枢方可阅读奏折,拣要务请皇帝批示,非关紧要或日常奏折则草拟方略,列于明细之后,供皇帝参考。朱批完成后,奏折还是发还六科,再转交尚宝司盖玺,方能下达各部、寺、院、司……衙门照办,以此防范两相擅权。
其中还有例外,比如都察院的奏折,系御史参劾宗室、百官,须经六科开列明细,直呈皇帝。宗人府、五寺、十三道另有制度,既是经国大道,且不细说。
其二,亲王、郡王等开府宗亲兼领突发急务,比如天灾、流寇、边患等,多由他们担任钦差,下州府督办——大顺皇朝太祖李自成明末福王之流,故而历练宗亲,望其辅佐帝系。
东宫詹事府却是例外。除非皇帝特许太子监国,代行祭祀、劝农、接待使臣等礼治,或批阅奏折,或代驾出征,太子绝不轻动。多数时候,太子只能在詹事府的帮助下,学习已经批阅完毕、下达实施的奏折,参考历朝诏令,为将来继承大位积累知识。故此,王肃虽无“太子少师”之衔,品级比各部尚书、侍郎还低,职责倒是如此——本朝不给在世大臣加封“太师”、“少师”,只在他们死后追赠,也是为了防止权臣或太子独大、危及皇帝。
其三则是舆服礼制、户籍种种,虽然参阅明朝,却有变更。比如服饰禁忌颇少,除了宗室、妃嫔、官员、吏员礼服不可冒穿,百姓衣着并无特别规定。大街上明服混杂宋服、唐服,五色斑斓。再如雨伞、轿子等物,只要式样不与宗室、官员相同,也不禁止百姓使用。这些还因大顺太祖起于民间、英豪简略。他体恤民情,不欲对无关琐事横加干涉。
王肃不是公侯后裔,却是寒微士子、科举入官,历经淮城县令、刑部主事、文华殿学士。东宫原有一位詹事,从太子幼年开始担任教职,于十几年前病故,王肃才得继任。他在太子、勋贵面前谨小慎微,亦可想见。
三品以上方称“大臣”,王肃跻身上进,便将乡下两个侄子接进京师,延请大儒点拨。侄子虽近中年,却也可教,先后考取末流进士,做了八九品的小官,分在礼、刑二部之下。
王肃自己共有子女五人,嫡长子、庶女都是婚后三两年亡故,且不说。庶长子王淮宁、庶次子王淮安亦是科举入官,他们并非同母,彼此冷冷的。最小一位也是嫡出,名唤王淮宴,他不学无术,依靠亡母遗下财产捐得九品虚职。除了这些人,王家还有亲戚,逐年进京,依照远近依傍各房居住。
父子三人既然做了官,朝廷皆拨予官邸。王肃上表推辞,将三个官邸裁掉两个。他带着二子在东宫墙外官邸待命,却将所有家眷安置在私费购买的民宅,只在休沐时回去看看——族中人口太多,都挤在官邸成何体统?莫如一视同仁,挨着东十字街周边,与官宦人家比邻居住!京师房屋逼仄,王家既非贵族,排场有限,接连购买三层小院、偶尔带着花园,彼此打通。
王肃有一层考虑:他在东宫为官,常得见太子、亲王、郡王,金枝玉叶也就来往他的官邸。王家根底不牢,不能妄担嫌疑,更不能制造杯弓蛇影、妨碍太子名节。家中女眷最好远远移开!官宦人家多半指望女儿嫁与王侯,所以早早铺路,或散播“德言容工”之名,或结交诸王太妃。如江南织造沈家、鸿胪寺卿祖家,全族共有几个女孩,都叫什么名字,都是什么性情,甚至画像、诗文也传了出来!上等人家女眷对她们溢美品评,哪能一概背着下人?有些多嘴的婆子、小厮听见,就到外间乱说,乃至市井闲人也知悉一二,编出歌谣赞叹——唯独王家防嫌最密,遇见别人问起,王肃领头回答:“几个孙女、侄孙女资质粗劣,家国以男儿为重,也就罢了。”除非通房不避的亲友,京师许多官员都不知道王家女孩有谁!
万事都有异数,王淮宁连纳两妾——那也是壮年的勾当,其中二姨太是太太陪房丫鬟的妹子,轻艳浮诈,竟巴结上了。太太看她气盛,又不好嫉妒,就悄悄挑选一个贫户的女儿,比二姨太年少两岁,袅娜水秀,送到王淮宁眼前,分二姨太的宠。王淮宁虽然意外,也不好将人轰出去。算起来,太太的长女烜徽刚三岁,长子还没出生,二姨太的儿子烜烈十月出生。过年二月十九,三姨太就生了女儿。
那时候,颖河郡王年止四岁。老郡王和王妃早先在西北战场薨逝,他于襁褓中获封,不知悲恸。偏偏两年过后,他的乳母也死了!这一下郡王已经懂事,啼哭不止,下人都不能哄他。府里的老人没办法,冒着大雪去求太子——郡王府没了主心骨,宗亲、勋戚们各领急务,忙得不理他。唯独太子宽厚,喜欢帮扶弱小,他听说这样惨事,就让人把郡王抱到东宫。他与太子妃亲自照拂一阵,看看再说。
郡王从年底哭到元宵节。太子天天带他在身边,他才安静些,终究郁郁寡欢。
过了元宵节,王肃旧病复发,浑身疼得厉害,连着一个多月只能请假。他回来时向太子禀告,就看见郡王坐在太子怀里,小脸低垂。王肃一下住了口,太子笑道:“不打紧,你接着说。”
为此,郡王抬头看了王肃一眼,纳闷道:“这个人是谁?”
太子讲给他:王大人是个好官,你要彬彬有礼,才不失风范。
郡王真个跳下地,对王肃说:“你是个好官!”
王肃深为感佩。这天,太子留下王肃饮宴,更暖人心。郡王看着新面孔有趣。等王肃起身拜辞,他不要王肃走,想想又哭起来。太子笑叹一声,弯腰将他抱起,说:“我带你到他家看看!”
中等爵位可以称“本王”,但朝代久远,当代言辞与上古不同。除非书面文告或朝会等严肃场合,平时说话若将“孤”与“本王”不离口,就显得生硬。故此,有的府里称呼一声“爷”,诸王也那样自称。太子和郡王更轻松,有时竟用“你”、“我”了事。
官邸就在东宫墙外,原也方便。郡王跟太子乘车到了官邸,却诧异起来,问道:“你家里没有小孩子?”
王肃中规中矩答一遍,心中踌躇。其时,王淮安还无所出,王淮宴不登台面,嫡长孙烜礼也是孤儿,怕触动郡王伤心。郡王求着太子,若是平时,若非如此,太子也不会动问王肃家眷、显得不尊重。他怜惜族弟,方才恳切观望王肃。王肃诚惶诚恐,只得请郡王移驾王淮宁的私宅。太子还须抱着郡王,否则他又要啼哭。
王肃叫人把烜烈抱来。烜徽虽系嫡长女,却免了。
郡王看了烜烈一阵,扭头又问:“其他小婴儿呢?”
王肃不能欺瞒他,就说:“还有一个没出月的女婴,样貌丑陋,不好让……”
郡王哪容他说,一手扯着太子衣袍:“要看丑娃娃!要看……”
太子抱歉地笑。后面女眷听说了,太太就派妥当人把三姨太新生的女婴抱出。
新生儿红红皱皱。郡王掀开襁褓看见她的脸,就笑起来:“这个丑娃娃真好玩,像只小猴子!”
太子微微呵责他一句,长舒一口气:郡王哭了这些天,好不容易懂得笑了!
王肃毕恭毕敬道:“微末婴孩竟能使郡王欢颜,是她的福气。”
郡王抬眼望太子,辩解道:“殿下,我不是骂她呀,小猴子多可爱呢……”他年幼,听话半懂不懂,接着王肃的话问,“什么叫王欢颜。你姓王,她是你的孙女,自然也姓王,她叫这个名字吗?”
王肃说:“未满月的女婴还没名字。”
本来各房女孩都是胡乱找个闺名,但王淮宁的太太要强,头生女儿怕人看轻了,硬是续了“烜”字。她娘家姓钱,祖父是已故的户部侍郎,父亲是大理寺少卿。事情让王肃听见,也就没深责她。从这以后,族中女孩渐渐换了学名,也用“烜”字,因父母学问不同,或曰“烜秀”,或曰“烜丽”,雅俗各异。三姨太生女亦当如此。
郡王说着话就睡着,太子抱他坐车回去。隔天他睡醒,睁眼就问:“小猴子呢?”生怕太子笑他,又改口道:“王欢颜呢?”
太子不便再去臣属私宅,他听郡王问了几十遍,只好召来太子妃的哥哥、礼部五品闲职那位,让他哄着郡王找王淮宁。
郡王又去了一次,三姨太的女儿定名“欢颜”!
因为这事,欢颜百日前颇受太太瞩目,家里旁人都不敢欺负三姨太。郡王是个孩子,来过三两回,遇上更新鲜的人或事,就把小小女婴抛在脑后。
王家人多等几个月,郡王再没来过,他们放心。三姨太目不识丁、言语畏葸,二姨太仗着有儿子,渐渐排挤她。太太冷眼旁观,知道她是不中用的、打不过二姨太,也不看重她。三姨太与欢颜母女过了两年苦日子,连饭食、浆洗都不周全,用人也敢克扣她们月银。
郡王也怪。长到六岁大小,他再去东宫闲逛,把“小猴子”想起来了!他到处跑,终于把王肃找出来,前呼后拥,又登门探问。
两岁的欢颜变了样,白净瘦小。郡王将漂亮小姑娘烜徽丢在一边,只盯着欢颜:“你们别是骗我!她怎么这样好看了?”
郡王抱着欢颜不撒手,别人只好由他。他哄欢颜玩到天黑,才恋恋不舍走了。隔天他又来,合该有事,太太房里一个俏皮丫头养的狮子狗不知吃了什么,更不知怎么跑到前面院子。它看见他抱着欢颜,就直扑过去!六岁男孩能有多大力气,一下就被唬倒。郡王真没撒手,牢牢抱着欢颜,旁边有个婆子胡乱拦着,手上一推,竟将欢颜的头磕在柱子上,“砰”地一声!郡王大哭,欢颜额头起了一片血痕。她刚才呀呀说话,与郡王逗得天马行空,一下就没声了!
大家将他们扶起来,先问郡王摔着没。欢颜也睁开眼睛,没昏。她眼看着郡王,却不认识了,哭得很凶,伸手抓郡王的鼻子。
王淮宁忙叫人把欢颜抱走,安慰郡王说:“她没事,只是饿了。”
东宫和郡王府的人好说歹说,把郡王送走。他怕自己再做错事,不敢坚持。那天晚上,太太吓病了,不能起床。请来的大夫开过药方就走了,二姨太做主请来跳神的道姑,在欢颜窗外叫叫嚷嚷,给她“安魂”一夜,仗着是花园里、王淮宁在官邸有事不归。几天后王淮宁到家,骂了二姨太几句——历朝宫廷忌讳巫蛊,侍奉东宫的人家岂可胡来。俏皮丫头拉出去卖给人贩子,狮子狗也打死了。
郡王过意不去,不敢再来,只派人打听,谁都说欢颜很好。这么一拖延,他到了入学年纪,每天披星戴月往来上书房,没法外出。他问过几次,王淮宁亲口保证欢颜没事。他读过书,又长大些,多了避忌、害羞,不好逼迫王淮宁。
王家人看郡王只是问、又不再来,也知道王淮宁并不在意妻妾争风、家务琐事。他们只除不让欢颜死,往日欺凌的手段又拿出来,且添上一句闲话:欢哥儿恐怕不成,脑袋摔过,眼见变傻了。
欢颜本来能数到一百。她早晨醒过来,三姨太再叫她数,就只到五十。她也添了怕生的毛病,之后半年轻易就哭。后来她才好了,又能数到两百多,也会认人。
有回她说:“那个哥哥不是故意的。”
三姨太悟了半天,知道她说什么,抱着她哭。旁人可不管这个,一口咬死她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