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的话说完,花园里更静了。
荆王不开口,别人都等着。王肃轻轻抬手,整理乌纱帽翅。他眼睛望着欢颜,可惜帏帽遮住她的脸。谁会想到,越是被冷落的孩子,越是热心赤诚呢?王淮宁只顾着谋算,却以为:这番话是苏勒教她的了!那个小子总是自作主张、事先不问过自己意思,这一点要改。
屋子里的步辰鱼已经走到门口。要是欢颜有事,他总得想点办法营救。
欢颜那番话他也听出八分,说是讽刺荆王都不过分。这些简单的准则,荆王居然从没考虑过。
荆王看不出是惭愧还是恼怒,他一下子站起来,将邻近桌边的碗碟都震得哗啦响动。他绕过几张桌子,路过一个亲兵身边时拔出对方腰间的佩剑,剑锋迫空锐响。他拖着宝剑走到欢颜面前来。
欢颜心里大叫:这个人不讲理!这一瞬间,她脑海中显现的再不是步辰鱼,只剩下她的生母。她想,难道让苦守花园里的亲妈等到她的尸首吗?逼到这个份上,她还是跑吧!到最后,她才想起苏勒,他说一定会替她担待,怎么来得及?她一天都被苏勒指得团团转,说到底,是写戏人的尊严作祟……周围灯光映在荆王手中的宝剑上,好像一滴流动血,那柄剑近了。欢颜开始回忆钟叔教给她的武功,她马上就要跳起来。
荆王的动作竟像闪电一样快——步辰鱼听着外面毫无动静,担心起来,想不了许多,伸手要推门。
欢颜觉得顶头一阵风,轻轻的,像那年春末夏初吹落飞花的微风。她头上的帏帽被挑落,发丝也断了数根,其它无碍。
荆王道:“让我看看,不是中途换了人吧?”映在他眼中的还是刚才的欢颜。
步辰鱼听出欢颜没事。这个时候,何先生狠盯着他。步辰鱼在心里辩白一声:无论如何,她还是苏勒的未婚“妻”,只因为这个红莲会也不该坐视不理吧?
欢颜知道荆王没杀她。她跪着没动,硬着头皮说:“呵呵,没换,王爷好剑法!”
荆王的脸色还像乌云笼罩的夜空,他问:“刚才那些话是谁教你的?——怎么我从没听见你家男子讲到这个。”
多年前,“李建成”曾经跟这个女孩子讲过一番话,可惜荆王府的侍卫没有跟得太近,听不清。
欢颜怕连累步辰鱼,却不愿意贪功,含糊其词说:“这个……的确是几年前有人告诉我,我才会明白。那个人当时就说,李建成也有心胸狭隘的时候,反而酿成悲剧。其实,人既然活着,那就应该积极应对。”
荆王手中的宝剑颓然落地:“呵……”
欢颜纳闷:他怎么大受打击似的?
荆王喃喃说:“看来这是真的了,没人能提前七年预谋你来传话。”
苏勒听见乐声停了,就走到花园门口:毕竟是临时起意,他也不能全凭自信。他也想起了颍河郡王被谋害的传闻!他走到门口,且不闯过假山,正好看见荆王拔剑劈向欢颜。转瞬,她就安全了。他仿佛没时间恐慌,就看到结果……随后他才觉得旧病新伤一起发作起来,手脚冰凉,心悸欲死。他问:“她刚才怎么说?”
王家看门的护院已经听出来他没死,看他被武士们护着走路也不奇怪。倒是闪在一边的祖百龄暗自吃惊,好多近臣怀疑此人使出阴谋。他现在怎么失魂落魄,连别人在场都没看见?
王家的护院说:“奴才是粗人,学不上来那些话。”
苏勒点点头,下意识找出一张银票:“有赏。”
护院知道他是庆幸欢颜没出事,无处用力,只好胡乱赏人。他们哪里肯接,反而笑道:“贝子宽心些,家里都知道你是好心。”
苏勒若无其事一笑:他没少利用过别人,其中也不乏女人,比如今天在烟雪园那对父女。可是他没有利用过好人。按照他和王淮宁的计划,欢颜却要被他们利用下去……之前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在男人的世界里,人们就是自信满满,彼此硬拼起来,却都是九死一生。危机是他们最寻常的功课,以致他将这一点都给忘了。
可是,想到欢颜也被拖入这样的危险里,他后知后觉地吓了一跳,随后才淡然:换了别的男人,她也一样被丈夫的利益捆绑。比如那些下民的妻子,当贪官污吏欺压她们的丈夫时,她们会因为丈夫的无能而死掉。比如步辰鱼那种江湖豪杰,他们的情人多有不欢而散、被他们杀掉的——这事还是看《水浒传》就知道了。那么,父家与夫家给了欢颜这么高的起点,他们又有什么错?除了这样对自己说,他也别无选择。
欢颜很有用,过了今晚,只怕王肃全族都知道。如果换了那些大小姐,她们或许架子十足,一些粉饰敷衍的光辉也尽有,但她们永远不能像男人一样脚踏实地拼搏。欢颜却可以,她甚至不需要多少理由,为了陌生人、为了公道她都肯冒险……苏勒听说三省小时候的事,在看了她写戏本时的用心,他就知道。她这种质朴的心性,就算放在男人里,也是难得的好坯子。
荆王原地转了几圈,用手指着王家众人,哈哈大笑:“好,好,你们很好,教养得巾帼不让须眉。”
烜功是高兴:无论如何,欢颜总算是扬眉吐气一次,不负她这几年的刻苦,那么之前多少波折都不要责怪她了。烜功、烜烈则是不服气,他们一生下来就被告知:他们是尊贵的。他们尊贵的根据就是嫡庶有别,庶子也比庶女更高贵。如果他们不认定庶女比他们“卑贱”,他们就无从维护自己的“高贵”。所以他们觉得,自己立身之本就是践踏欢颜,她是他们能够践踏的、最近的“卑贱”之人。最妒恨的是他们,屏风后嫉妒不甘心的女人们都要退居第二位。
荆王说:“本王给你们带来歌舞,你们也还礼了,今天的宴会十分尽兴!”他这句话的尾音带着一种声嘶力竭的意味,想到他曾想过刺杀东宫的计划,被一番光风霁月的道理反衬下,他终于心虚了。
事到如今,他也没道理赖着不走。
苏勒知道他快要走了,忙又退出来,这次看见祖百龄。
祖百龄先对他拱手。他们都不能久留,暂且散了。
苏勒知道祖百龄与王淮宁关系很近,不会外面搬弄是非,也不在意。
留在园门外钟叔这一阵子没看见刘管家。他一转身,刘管家却从花园里一只凉亭的顶上掠过树顶,飞过屋檐,落在了墙外没人注意的一个角落,然后故作蹒跚步态,朝人多处走来。刘管家的心事没人知道:若是荆王连欢颜也下毒手,他今晚就杀了这个残忍的家伙,没什么好顾忌了。
很快,园内的人列队恭送,荆王却头也不回,带着一众亲兵和女子大步出来,门外的人依旧跪了一地。
荆王临上马前大喝一声:“苏勒、祖百龄出来!”
两队人分别从不同的拐角处绕出来。
荆王没有千里眼,自然是亲兵在外面探看、告诉他的。他朝苏勒一指:“你要死要活的,可以不跪本王。祖百龄的脑袋是不要了?”
祖百龄扑通一声跪倒:“臣未经宣诏,不敢擅入。”
荆王冷哼一声:皇帝赐宴时也没准许他来示威,祖百龄其实讽刺他。“不敢擅入,却在园外徘徊!人说鸿胪寺卿祖家实与王家亲近,连百官的饭食都商量着办,看来属实了?”
王淮宁在园门口跪着,道:“臣等岂敢。”说罢,他却与祖百龄对望一眼,有些事心照不宣。
朝廷一定号称节俭,但京官的饭食又要显出皇恩浩荡,再加上户部拨款时照例抽头,要紧大员暗地定有成例、饮食奢华是定额百倍……这么闹起来,鸿胪寺一定入不敷出。但这个衙门恰恰是清闲富贵的优差,原因就在于各方的捐敬。诸王为了笼络百官、外官为了孝敬长官、各衙门为了自己额外要的饮食,每年都会给鸿胪寺贴补。前几年,太子要与百官同甘共苦,自己的饮食也与属官一路,叫鸿胪寺多送一份。鸿胪寺卿不好明着探问,只派祖百龄依仗学士身份,每日往东宫走动,官员饮食逾制、鸿胪寺贪污等事才得隐瞒下来,又不让太子太寒俭。外面巴结不上的小官都走祖百龄的门路,辗转供给东宫,王淮宁出面与祖百龄接洽,悄悄记下……明天开始,诸王把握最后机会阻止太子监国,类似这类“小事”算起来都可“滔天”。祖百龄和王淮宁也曾预计对策。
荆王先杀一杀他们威风,究竟怎么样,看明天各方动静再说。他也好奇:赵王素来掌控言官,这次还要率众弹劾么?希望赵王那样做,与太子两败俱伤!也为了这个,荆王暂且不动苏勒,留着他激怒赵王去。
荆王上了马,歌女、舞女纷纷上车,下一步还不知道会不会入宫、能否留在荆王府。亲兵护送他们走了。
王肃发觉冷汗将衣衫都黏在背上,他扶着膝盖,凭自己力气已经站不起来。王淮宁又来扶他。
苏勒从刚才开始拱手送荆王远去,这时候走过来,单膝着地,与王淮宁一起扶王肃站起。王肃在礼法上不能骂他,只是一抽手:“贝子贵体安康?”
苏勒当着众人面,道:“大人,我是来请罪的——白天我引逗烜功逃学,本来是跟他商量,今天大人过生日怎么叫戏班子贺寿。”
烜功几乎气死:我白天哪里逃学了?他很快醒悟:苏勒让他替欢颜冒名。外面众口纷纭,时间也拿捏不准。白天的事可以彻底冤死赵王。
烜功虽然忌恨欢颜,却多得苏勒好处,更被他包庇在外面嫖赌,此刻胡乱应一声。
王肃什么都想明白了,道:“王家的事不劳贝子费心,你既然无事,还是回府静养吧!”他是大顺数得着的大臣,苏勒那等爵位也得敬他三分。
苏勒也明白,刚才荆王当众吵出,遮得过白天也遮不过今晚。他更是一鞠躬,拿出对欢颜的赖皮本事:“无论如何,请大人相信我的诚心!”
王肃被他逼得太紧,一时动念:刚才欢颜嚷着要出家?那倒是个清净主意。可惜,过了今晚,荆王都要讥嘲欢颜的名节,欢颜若是出家只会传得更难听。
实际上,荆王走出好远,才想起这事:欢颜那一刻忽然自请出家,难道是苏勒教她那么说的?那是苏勒的计策?皇帝刚因为赵王议论苏勒的婚事大发雷霆,要是荆王担下“迫人出家”的恶名也不好……荆王再走远些,却将刚才的震撼慢慢压下:普天下的弱者都喜欢扮演道德嘴脸,为了让强者放下优势,那是戏子优伶一般的“道义”,何必当真?
祖百龄在花园门口看见王淮宁神情为难,心想:旧族里只有我们投靠你,这也是定局。我不妨帮你一把,跟苏勒也拉上关系。我看他有点才干,可惜还是年轻。“搜捕逃奴”之事不能等王肃过后听说,祖百龄当面请罪才好。他走近一步,看着大家都站起来,将话头岔开:“王詹事,下官罪该万死!”
王肃诧异:有祖百龄什么事?
祖百龄道:“下官和附近几家有几个奴才互相勾结,今天竟然偷盗走失。贝子府的武士请太医回来,遇见下官搜捕逃奴,回去告诉贝子知道了,贝子才不放心,亲身出来保护王家安全。”这些都是谎言,为了圆王肃的颜面,也给王淮宁撑腰。祖百龄知道,苏勒与王淮宁急于掌控全族权柄。要做到这一点,秦朝有个恶名远播、但在官场规则中有用的典故——指鹿为马。苏勒一整天做的都是这个,王淮宁不好意思逼迫父亲太狠。那么,身为盟友的祖百龄就要顶上。
王肃无论如何不能反驳说:我的孙女就是被苏勒诓出去私会了!他森然道:“学士费心了!不知尊府上逃奴找到没有?”言下之意是,你何必多管闲事?
王淮安、王淮宴等人还是失望:老太爷是文雅之人,压不住二房无赖手段。如今狐朋狗友齐上,王淮宁更要嚣张了。
祖百龄更镇定:“这正是下官有罪之处,下官查访半夜,直到刚才确信,几个逃奴可能是跑到御赐花园里。”
苏勒猛地明白:祖百龄说的是步辰鱼那群人。他顺着补一句:“是,我的武士先前还曾出府一次,说看见一群豪奴裹挟什么人往花园这边来了,两件事连起来想,我才会担心……又不敢贸然惊动荆王大驾,所以假借派戏班子过来打断歌舞,希望荆王就此离席。”他为步辰鱼预留余地,也把真相和谎言混在一起。
王肃没料到还有这样事,拿捏不定:若真如此,苏勒倒是为了保全王家,幸亏荆王没有久留、将逃奴搜出来……
祖百龄听苏勒果然机变,更道:“也是贵府的女孩深明大义,知道寻常男子不敢贸然打搅荆王,听见族兄报信、荆王离席,她就冒险一试,故意对小戏子说自己是作者,荆王才会传她们进来……”他本来都是旁听,听了一知半解,不过官场中人最善文过饰非。将无关细节组合成对自己有利的故事,这就是官员最起码的功课。
苏勒想:王淮宁有个好朋友!他笑道:“正是!”
正所谓三人成虎。王肃虽然不好欺骗,也知道兹事体大,气道:“那还说什么?御宴也领受了,叫女眷们都回家,阁下自己进去搜人吧!”
席上的残羹冷炙都丢给下人收拾,回头在家庙里烧了干净。王肃再不想拖延,免得别的亲王再跑来。逃奴与否,也都交给祖百龄自己承担吧。
祖百龄点点头:“多谢大人成全,那几个逃奴都是阉人,倒还罢了。”
他们两家都没道理大肆宣扬此事——他此刻就是这个意思,我顾全王家脸面,你们也认了吧。
王肃的心气得突突乱跳,看着王淮宁与祖百龄、苏勒默契的神情,心想自己怎么阻拦都无用吧……回到官邸再说!他也清楚,祖百龄说“附近几家”,其中有豪门迷辛,那是必须帮着遮掩的。
王淮宁道:“这花园已经从户部发了条子,礼部也记下来,明天再办正式文书,搜也无妨。你带人走了,我们再归整东西,交给户部办理最后交割。”
祖百龄微微一笑。
不管王肃是否留下来,王淮宁是不会让祖百龄担其他嫌疑的,他一定留下来善后。
王肃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得下令,于是说:“淮宴和烜礼还有各房男丁护送女眷回家,淮宁……与烜功留下来,淮安先回官邸去吧。”他自己也决定留下来了,虽然身心俱疲。
王淮安猜出他到了官邸还要给自己和王淮宁训话,幸灾乐祸。
满城风传的御宴就此收场。在人群外围,刘管家悄悄对钟叔说:“太乱,我先撤了,就不当面给老大人请安了。”
院子空了一半,屏风前面只剩下欢颜跪在原地,另外就是那群小戏子。一个婆子忽然找过来,叫欢颜回家。她还在疑惑:苏勒一直没出现,是昏过去了?她说:“那群孩子怎么办?”
婆子道:“下人会安排的!”拉着她的手就走。
她转到屏风后面,看见太太等人都在整顿衣冠。事急从权,王家的人暂且将锦绣障蔽抬出去,护着女眷们上车。
太太恨欢颜越礼,一句话也不管她。烜徽也怕连累自己名声,不理她。欢颜讪讪地跟上,心里迷糊又委屈:自从认识了胆大的苏勒,遭遇真是比戏还花哨。很快,她又找到那种喜悦:七年过后,她用大叔说过的话回敬了荆王,替他扮演的角色、死了的人讨回公道。女眷们都想:这院子里居然有外人,多可怕。
步辰鱼站在屋子里,也听说外面发生变故了。一个细眉细眼、个子不高的少女却显出惊喜来,朝大家点点头,意思是她家人来了。
步辰鱼想:这些可以走了。对于他来这一趟,欢颜甚至不知道。世间有些没缘分的人,彼此相逢也不外是花非花、雾非雾,去便无踪。
欢颜跟到门外还想:还不知道是老爷让我见世面,还是我让荆王见世面,哈哈!苏勒真是我的福星!这样子的话,我要是公然请求写戏养活自己,家里会不会同意?
等到王家的女眷都走上车,祖百龄终于获得许可,他如释重负,朝王肃一拱手,带护院进园子。
王肃站在花园外,等搜人的消息。王淮宁侍立他身边。烜功站在园门口稍稍盯着祖百龄背影,王淮宁咳了一声。烜功反应过来:所谓“逃奴”还不知道关系什么女眷。
苏勒看王肃毫不客气,反倒笑着陪了一会儿,定要挨到私下里谈话。
后门旁边的障蔽都撤了。
欢颜坐的那辆车忽地落在后面,原来轮子卡住,转不动了,烜勋等人拨马盘桓,未免心焦。
步辰鱼在花园的屋子里,看见细眉眼的少女轻轻推开窗。她望见来人就乐起来,伸出胳膊:“老爷,老爷,我等你好久啦!”
祖百龄看见独生女儿果然在那里,长叹一声:可吓死我了!他大步走过去:“既然是我府里的逃奴,还不知错随我回去?”
少女嘻嘻一笑,忙说:“好,老爷,我们一起随你回去。”
现在少女们都低了头,将袖子挡住自己的脸,儒冠方巾也拉低些。她们给步辰鱼、何账房打个手势:“别怕,跟我们走。”
落魄书生促狭地笑了,也跟出来。
祖百龄看见几家护院以外,还有三名男子,不只是哪府里的,暂且不问。步辰鱼任由帽子遮住脸,跟着众人走出花园来。祖百龄怕见面尴尬,直接走的是后面一道门,与王肃遥遥相望,自己一个人走到王肃面前解释。
欢颜坐在车中,听外面怎么也搬不动轮子,掀开帘子,探出大半个身子出主意道:“要不然我们都下来,你们轻省些……”
烜徽气她又乱了规矩,却听见她很快住口。
这辆车刚走出小半条街,欢颜的视线掠过押后的烜烈和他的高头大马,直落在被护院们“看押”的步辰鱼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