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反应过来,转身瞪了苏勒一眼。这一会儿工夫,他脸色更差,虽有笑容也遮不住憔悴。她气道:“你这个人……”
苏勒看时候不早了,打断她说:“好了,你到底要不要看戏?”
欢颜跟他熟了,禁不住道:“戏虽然要紧,但是我们……”
苏勒笑:真有女子口口声声退婚,前提还不认为他水准差。他站起身,低头盯着她:“我说好商量就是好商量——你总不能立逼着我现在去东宫吧!王大人会怎么想,太子怎么想,使臣怎么想……你的名声……”
“那倒算了!”欢颜嘀咕一声,她反正也敢隐姓埋名呢。
苏勒道:“好吧,就算我今天等王大人回官邸,就去退亲。明天开始你又不知过什么日子了,今天真的不利用最后机会?”
欢颜被他说得有些动摇,但有件事她还懂得:她不能跟自己有婚约的男子同行,却见自己喜欢的另一个男子……那太卑鄙了。她小声说:“我不想利用你……”
“说到哪里去?”苏勒笑一声,他当然听出一点话风。越是这样,今天越是要带她去一趟。他索性独断专行:“备轿!”他对欢颜说:“马我回头派人送到你家里,今天别冒险了……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明天开始就没关系了!”这又是谎话!
欢颜听得不好意思,忍不住责怪他:“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说过吗?我跟郡王是朋友!”苏勒信口开河,索性假扮下去。
欢颜横算竖算:他也没道理诓骗她!她又不是多稀罕的女子!
老嬷嬷见势就拉着欢颜往外走:要是一般闺秀,早就寻死觅活了,今天这算小事吗?欢颜倒没那个烈性。她又想一下步辰鱼,抗拒良久终于舍不得了。
苏勒想:真不容易,要是换了比我更坏的,你也要被骗了拐跑!
他们上了轿,武士们护送直奔烟雪园。那是东十字街以西的大戏院,因为跟爆炸案距离远,这次几乎没有波及。礼部一旦解除禁令,人们图安全,都奔这里来了。戏园的主人还怕不够声势,又特地请了鸿瀛班开几部新戏。步辰鱼选了两部名家的作品,就想加一部五贯的戏。苏勒的武士已经入会,来往之间撺掇步辰鱼演《樱海记》,他竟应允。
贝子府不讲那么多规矩,欢颜的轿子与苏勒那乘并行。他们还盼她说话。她却静静的。快到地方了,她心事重重,果然掀起身边的帘子,叫道:“苏勒贝子……”
苏勒正在养神,且不答话。
她又慌起来,心想他撑着那样身体,筹备这一堆事,自己还给他脸色——其实这是个好人。他别是又累了吧?她童心大起,另一只手扶着帘子,一下伸出胳膊!
武士们都快停下脚步,欢颜倒好,一只男装大袖子伸出轿帘来,露出修长的手、腕。两只轿子也近,她轻轻把轿帘掀开……苏勒一转脸。四目相对,她忽地缩回手!
这一下又闷了。
他们到烟雪园时,戏快要开场。守门的看见苏勒下轿,却学了清国的礼节给他请安。因为苏勒自从算作步辰鱼的票友徒弟,这些天就曾派人给戏院赏钱。欢颜也下轿,忐忑不安——她其实也怕步辰鱼,因为上次见面不大光彩。她至今不知道苏勒拜师一事,家里人都不告诉她。若是知道,她更不会这样来了。
武士们随手打赏守门人,当着外人,苏勒更庄重一点,对欢颜打个手势:“请吧!”
欢颜窘道:“您先请!”
她心虚,好像苏勒身边一个帮闲清客一样。守门人还是多看她两眼,心想:这是哪来的男旦?贝子好派头,前几年倒没人留意。
他们走进月亮门:苏勒丝毫不显出病弱,昂首阔步。他自然还穿清国官服。烟雪园粉墙、青砖,是南方园林。种的花木倒是辛夷、丁香、紫薇等京师常见的,显得有些素。园子别无曲折,除了六个门内设有障壁、假山,墙内边缘有高树遮挡视线,院内就是一道游龙似的廊庑,盘桓一周,正中间起一座二层戏楼,四面玲珑,让大家看得清楚。廊庑台基高,戏楼周围平地上还摆了许多桌椅。
欢颜猛看一眼:戏台上还空着。
苏勒有包间,在正对戏台的一格廊庑中,他故意绕远一点,沿着桌椅外围带欢颜往前走。有闲人无聊回头,就开始议论:那不是前阵子遇刺的清国贝子?胆气不小!公然出来玩乐。
有人就叹气:“近年两国又没交兵,何必找他麻烦?”
有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清国人狡诈凶残,没一个好东西,什么邦交都是看着大顺强盛假装出来的!”
欢颜听着闲言碎语,替苏勒不值:他来大顺时才几岁,一百年前或现在边关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们走几步,有人又说:“哎呦,跟着苏勒那是谁啊?清国人也好这一口?”
有那大宅门的官家见识多,忽然啐道:“别胡说!我看白衣服的是东宫王家的小哥儿,不是王淮宁的儿子就是王淮安的。他们长得像,这一下可忘了!”
“呦!”有人忙叹了一声:“真是这回事啊!”
苏勒听见说到热闹了,越发不苟言笑。欢颜觉得自己像被展览一样,浑身不自在,下意识跟上去几步,想要问苏勒怎么回事。结果一些浮浪子弟就在那边起哄:“姐夫带着小舅子听戏嘛!”欢颜还没明白,他们声音不大,又说:“这个清国贝子也冤枉,据说他很喜欢大顺呢,把头发都留起来了,摘了帽子与咱们无异。这还不算,他丢开蒙古郡主不娶,赶着要把王淮宁的女儿娶进门——虽说也分个正侧吧,先进门的还不是霸道些?这眼看着,小舅子都花姐夫的钱了!”
欢颜这才闹明白:他们把她当烜勋了!他们的事居然满城都知道!她又瞪苏勒一眼,心想:你还是搞鬼!这些话都是你派人散播的吧?还非要领着我来听!我说你这么好心了……
苏勒嘴角噙着笑,也不搭理她。
他们到了包厢,人们才安静一点。
欢颜垂头丧气:这样的话,一会儿步辰鱼都要听见!
苏勒看包厢里一切布置清雅,指着最前面的椅子道:“你坐这里吧?”
欢颜恨自己糊涂,呆了一呆,忽地坐下,心里想:来了也好,一会儿散戏我就逃跑,追着鸿瀛班走了!这回可是苏勒把我弄丢的,可不会连累亲妈了……
苏勒看她赌气模样,心里暗笑。
这左右包厢也有身份高的纨绔子弟,他们小声议论起来:“说起来,王淮宁哪个女儿啊?长什么样?”
三五个声音叹息说:“王肃一家子你还不知道?一共几个女儿都不告诉呢。现在光知道王淮宁有个嫡出的,还是得了疹子难嫁人,才到各府邸露过脸……剩下的影子也抓不着!”
欢颜听这些好笑,低下头,快露出一排小牙来。
武士们在他们身后负手站立,威风凛凛。
隔壁有人说:“得了疹子苏勒也要?”
有人说:“那不一定啊,也许是族中别人呢——何况了,王家的女儿你要知道,虽然对外掖着藏着,但才貌总不会差的!你看看她们兄弟——虽然有两个走马斗鸡的,叫真章也是个个写得好文章,兼攻骑射……刚才那个你没看见,也是好坯子嘛!”
欢颜听他们夸起来,又扭头,心想:你们都是没眼光的!
苏勒却对她点点头,意思是他们夸的不差。
欢颜虽然担心,毕竟少有这样畅意游玩的时候。加上苏勒又只大两岁,她还没有这样年纪的哥哥。他老是一副不肯老实的样子,眼下又拿起桌上一只酒壶来,朝她这边的杯子倒去……欢颜急道:“别,你别那么客气,我不渴……”
苏勒想:你真像个小老百姓!王家好大势力,这么亏待你!他微笑不语,只倒了一杯底,将杯子唰了,随手交给一个武士。武士将酒朝后面泼,空气里顿时酒香一散。欢颜想:做什么呀?武士又掏出一只火折子,在被子里烤了一圈,欢颜看得呆。
苏勒道:“外面的东西不干净。”
早有戏园的人看见,一路陪笑进来磕头:“小的摆错了。”
苏勒道:“你们重新开张,在所难免,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对方想:您刚被人刺杀,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不大会儿功夫,戏园老板亲自来了,捧了一套玉杯——那是苏勒去年忘在这里的东西,能验出毒来。欢颜看着都是摆架子,心里没趣,东张西望。
戏台上迟迟没人,周围又有议论。欢颜想:大叔又被人混进后台不成?
那些人也讨厌,说完戏台,再说苏勒:“你们道苏勒爱美人?”
欢颜面红耳赤:去你的!你全家父兄都是美人!
那个人在隔壁说:“如今的情势你们还不知道么?哪家在商界有人,哪家得力……”他冷笑一声,留下半句话不讲。
欢颜莫名其妙。
苏勒却觉得其人不好轻视,抬腕给武士一个手势。其中两名武士悄悄绕出去了,看谁不好好谈风花雪月,竟扯到大事上去了!
戏园里也有后台,就在戏楼一层的大厅里了。步辰鱼换好了戏装,就要上台:他面上几乎没怎么涂抹,这是他的特色。早年间有人说他底子好,再画反而白添脂粉气,指点他只在行头上下足功夫。因此,他扮王仙客就是唐代圆领襕衫,扮演武松就是宋代行伍、行脚人衣装,衣服照着古籍、身份仿真,相貌却是自己的,好似现实中的英雄男儿并不会满面厚粉……他有一桩毛病,不大禁晒,初春开始肤色便略微深一点,却也到此为止。
今天要演扶桑武士,戏园帮着研究,让他穿上所谓“狩衣”。既然扮演落难公子,不必用什么颜色、花纹,只用白色松江细布——这料子其实很贵,因是细绒织成。衣装轮廓好似大笔勾勒,袖子上各有一个黑点。虽然是扶桑的装扮,还是将他衬得英气逼人。他看看时间差不多,将黑色帽子朝头上一扣,对玉无痕笑道:“我上台了!”
一条木楼梯直通二楼戏台,他大步走过去,行动带风。
玉无痕还有两折戏才上场,此时无聊,一回头,望见桌上一本册子,还是五贯两年前写的,封皮怨念横生签着“还欠我五贯钱”全名,还有一本签着“又欠我五贯钱”……又欠……玉无痕并非不会想,他也不认为师兄是钝的。随着戏本越收越多,有些事情影影绰绰,在他们心里都晃过。可是师兄从没明说,最大原因是不愿意那么荒谬,所以直接不信吧!
步辰鱼沿着楼梯大步朝上走,台上乐声已经响起,这个戏园掌声雷动。这是七年前他最想要的东西。可是,经过了这么多,等到他得到时,他反而觉得虚幻、无聊。现在他又变回小时候的心态,对所谓名声并不在意,只觉得戏是好的……他只是台上的人,在台下,在这个皇朝各处角落,得意或失意的文人却在写戏。他们多数人默默无闻,甚至连最差的优伶也赶不上……这些事很荒谬!现在外面欢呼的人也不知道有几成喜欢他的戏,有几成喜欢他的皮相!
步辰鱼笑一声,然后打起精神登台。无论心情如何,对于演戏本身,他总是一丝不苟的。
现在,他就是一个去国离乡的庶子……
他走到台上去,按照习惯先扫视周围一眼:不管怎么样,心情还是不一样的,他毕竟已经是亡命徒、暗地里是红莲会少保外堂的头领。他走到哪里都要先看看周围有无官兵拘拿、绿林暗算的迹象。所以,换回这些掌声之后,舞台于他其实也不再是一开始那个清净的舞台了……结果他望着暮春风色、烟雪楼里衣冠楚楚的人们,还是觉得虚空。
一格格廊庑中的人,有一个是很好辨认的,他穿着清国补服、戴三眼花翎,装似文弱,顾盼间常透出顽强。那是苏勒,他之前没说今天回来……步辰鱼还不介意,几乎同时,他却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就是坐在苏勒旁边靠前、眼睛忽闪忽闪……扮作少年公子的欢颜。
步辰鱼虽然早不过问苏勒的“婚事”了,这时还是心中一跳,不知为何觉得自责:他似乎……为了会中大业随手做了不该做的事。或者眼看着一件事不妥,他却没过问。
可是他沉下心来,只告诉自己:普遍之下多少男子,他们都可以讥笑别个并非“良人”资质,唯独他不可以。
如果说,苏勒决意追名逐利,其心难料。那么天天都有可能被官府发现,成为通缉要犯的步辰鱼更是不值得期待的人!
步辰鱼知道欢颜望着自己:她的眼神又怯怯的,却又不甘心放弃似的。看了他认真的着装,她又丢开所有的烦恼与不开心,张开嘴巴笑起来……何至于此呢?她周身气韵像春天一树乍开的花,哪怕枝头纷乱,终归少了心绪,随意一瞬,就肆意绽放。而他呢,一下收回视线,沉着开口:“……更值雪横天!”
苏勒似乎正要查看,眼睛来回扫了扫,对台上的他一笑,还是慷慨磊落的表象。他仿佛在说:师父,徒儿不负所托,现在她不是任我调动么?
贴着地面,繁星一样的紫薇落蕊浮沉,从地上青砖到台上木地板,似乎因人们的气息而颤动。
步辰鱼继续唱下去。
欢颜开心的样子未免太过,已经不像是戏迷的样子,反而像是一个人看着自己创造的东西。
步辰鱼再怎么逃避,还是心惊。
他记得正月十七的事,她一开始就吵着说:“我是来帮你的,管保打败管宜人!”
她被赶走前还说:“大叔,戏本,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