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丢开女四书多年,但为了写戏杂学旁收,回看简单文字也不难,拿出记诵别人言语的记性,背下更轻松。
三两天后,她请安背书习以为常,丧声丧气,问一答十。太太没由头打她,只把平常道理教给她,专门叫三姨太跪在一边,讲说为妾之道。欢颜心烦。太太特意让她与烜烈等人时间错开,还下了严令不准外面乱说。二姨太见不着旁人,只捉弄三姨太、幸灾乐祸。三姨太向欢颜透露太太意思:哪怕欢颜到了贝子府,将来太太也能辖制她,尽早表忠心才是。三姨太知道太太碍于面子,不敢太露骨,更怕欢颜跳脚顶撞。结果欢颜没听懂。小净在一边干着急,也不好插话。
过几天,小净在屏风外面的小床上睁开眼睛,屋子外面天还没亮,隔扇门外灯光闪闪。小净穿衣起身,绕到屏风里,发现欢颜的床空了。她走出隔扇门,看见偌大花梨官帽椅装着欢颜单薄身躯。
欢颜双手裹着纱布,只穿一身茶白文绮中衣,外披一件檀色三领窄袖大衣服。她大概用了牙齿,右腕拿纱布捆一支毛笔。屋角炭盆还有余温,丝丝烟气呛得她直咳嗽。她正对小书桌文房四宝俱全,勉强挥洒,接着写戏。因为没法梳头,她一头长发都披散开,细碎额发几乎遮住眼睛,文秀的脸上却有倔强之色。她的字歪歪斜斜,让小净直喊冤枉:欢哥儿能编出许多故事,却不肯花点头脑讨好老爷、太太,在家里只有受气的份儿。
一室简单家具映衬下,气氛格外冷清。
苏勒还有大事要做。隔了十天八月,长公主在五台山进香病了,一时不能回京。他有些焦躁,怕夜长梦多。步辰鱼的借口苏勒不信,他猜想欢颜与什么内幕有关,也想找机会问出,算是捏住步辰鱼把柄。清国与红莲会多有往来,毕竟是两种人……于是,苏勒借故来王淮宁家,烜勋迎出来告诉他:烜功屡试不第,被家里禁足读书,欢颜也闭门待嫁。苏勒一笑走了,回去找使臣换来东珠、山参、鹿茸、虎骨。那是贡品规格,随便一包给王淮宁私宅送去。
过两天苏勒到禁中走动。他小时候见过皇后,皇后听说皇子与他会面,还命老宫女送来奶酥糕点,另装食盒让他带回府去。他离开禁中,不慌不忙到王家官邸。他早打听父子三人都休沐。他递帖进去,王家人将他迎入客厅。他将食盒交给王淮宁,道:“这是方才皇后娘娘所赐,我尝过细细软软。老大人吃这个倒好。”他指的是王肃。
王淮安已有从四品官位,近年有些发福,穿着鸦青补服,戴乌纱帽,气度比隔母兄弟不如,五官也不似乃父清俊。他此时兴起怪念头:我也有两个庶女,明天都打扮成小子!
王肃不坚辞,端坐主位,留下一碟点心道谢,只问苏勒读过什么书。
苏勒言简意赅,将本朝官绅应有的学问、外加清国掌故概括一遍。
王肃点点头,心道:罢了,也不算辱我门风。
到后来他们送苏勒出门,左近府邸都知道清国觉罗奉承王家。
苏勒临上轿,索性握住王淮宁的手:“大人,你说令嫒快行笄礼,是哪一天?”
王淮宁心花怒放,只道:“这是小事,何劳贝子动问?”他担心苏勒不懂,笑道:“我听说贝子府上有个老嬷嬷,是多年效力的,不比旁人。过些天舍下要给五十岁以上老家人设宴,把她一起接来乐乐?”
苏勒顿时点头:“那个嬷嬷最爱玩笑!”他知道王淮宁算他自己人。至于欢颜,可以派老嬷嬷走动。
这是郡王故技,他既然听说一些,王淮宁也不瞒了。王淮宁偏要这个姿态,我的庶女不外随便一送。你怎么处置,却看你的心思。
苏勒暗叹:王家一派“诗礼传家”,王淮宁倒把庶女拿来招揽豪杰,够胆色!他打量王淮宁容貌,却往坏里想:欢颜将来若有子嗣,只要斩成这样就好!
王淮宁差人告诉太太死管欢颜,让她敬重贝子……太太心里不是滋味,看样子苏勒不会薄待欢颜,三姨太不受宠,运气都长在下一辈。
王淮宁又去吏部走一趟,打听今科报考举子哪些年貌相当、未曾婚配、机灵会打点,他替烜徽计算,总要抓住榜眼、探花。大族嫌烜徽的病,又嫌她大一两岁,只怕难了。王淮宁终归是六品官,非王肃嫡房,不比王烜礼顺利将妹妹嫁给伯府做继室。
平常官宦哪用“笄礼”?
二月十九,轿子抬着欢颜,若干婆子、护院围着,到了各房私宅中间一处院子。那是城中家庙。她进去叩头上香,念了一篇长文,意识是小女初长成,今后会善加约束,守护家族声誉云云。欢颜最不爱听这类话,念得无精打采,换了华服也不能打动她。族中一位老人给她重新梳过头发,就算成了。轿子抬欢颜回家,还如平时过生日。因为欢颜在受罚,家里更不会请戏——大戏楼案子没破,戏班子都不大活动。她只给太太磕头应景,谢过养育之恩,吃了寿面。兄弟都不送礼,烜徽回家来倒是给她四样首饰。欢颜推辞一番,只得收下。烜功和三省已不得自由。刘管家来了一次,太太破例没让他与欢颜见面。过了中午,太太催三姨太回花园。
欢颜寂寞闭门接着写戏,只愁没法送出去。她叹息:“这两天做噩梦都看见秃子!”
她的梦多半可笑,只见苏勒不戴帽子,头上明光瓦亮,身边坐着正室,面目不清。两人翘着二郎腿欺负她!她生气,凭什么我非要这样?
黄昏时分,一乘小轿抬着苏勒府里老嬷嬷过来,花红柳绿带了一堆好吃、好玩的,还有清国式样首饰、衣服……太太不好给她脸色,笑着接了,心想:这都是效颦郡王!人家说苏勒身子不成,不知能活几年?何必与英雄攀比?老嬷嬷不走,意思要见欢颜。太太好气,招手叫人唤进来,心道:你是老人家,正好看看你们贝子眼光何其“独到”。
欢颜双手已经拆了纱布,今天一身女装,竟很可爱。她懒一步,挪一步,蹭进太太屋里。看见老嬷嬷发式稀奇古怪,她眨眨眼。老嬷嬷弯腰给欢颜行礼。她受不起,且不忙赌气,一把拦住了,又握痛手上余伤!老嬷嬷捕捉她神态,低头一望,暗自吃惊:关外未出嫁女孩都是娇养,王家待女儿这么狠?
老嬷嬷道:“贝子说欢哥儿年纪小,虽然十五岁了,毕竟才第一天,还送了你一堆花炮呢!”
欢颜听见“花炮”二字,恍惚想起玉无痕,但玩心大起,也顾不得,笑道:“这倒有趣……”然后她低了头,心想:不能收秃子礼物,否则甩不脱,于是毅然道:“我不要!”
“行了,送欢哥儿回去!”太太怕她说出难听的,一句拦下,对老嬷嬷笑说:“姑娘家害羞。”
老嬷嬷最善察言观色,看出欢颜不情愿,是看不起贝子,还是看不起清国?或者别有隐情,或者真是害羞?她暂且不问。
这天夜里,王淮宁特地回来一趟。欢颜给他磕了头,还是感谢养育之恩。他等欢颜走了,问太太如何。太太说完他一笑,道:“花炮存不住,趁着今夜晴朗让小丫头在花园里放起。”
说罢,他回官邸去。
太太想:老爷,老爷,你两次把欢颜名声看作无物,到底是帮她们母女,还是害她们?她却知道王淮宁步步为营,比起继任詹事、将来出将入相的谋划,不要说妾室、庶女,就算正妻、嫡女也是第二位的。她的争风吃醋都不能阻拦。
在北门附近的大院,苏勒去见步辰鱼,现在不必掩饰,只装做少年票友。步辰鱼对外说他有资质,面上拜了师徒!
苏勒真讨好,到鸿瀛班住处广发财物给师叔、师兄弟。
步辰鱼道:“你在客中也不容易。”
苏勒坦言:“我四五年放印子,通过票号投股矿山,不然也是坐吃山空。”
步辰鱼听了愕然:料不到苏勒有这本事,肯和盘托出。
他们聊了一阵子,信步走到前院。苏勒一抬头,忽然笑起来:“师父,王欢颜给我回信呢!”
步辰鱼不解,却听见夜空噼里啪啦响。他循声望去,在院子以南,往东十字街方向,天上明月疏星都被焰火、花炮乱了阵势!蔟簇银红、翠绿、淡紫、湖蓝的焰火花色别致,有同心方胜,有灵犀……只怕还是内造的,一放老高,形状清楚,连这里都能看见。过了正月就不放花炮了,除非有喜事。
苏勒道:“这一批用清国新配的火药,果然好些!”
听到这话步辰鱼心一沉。
苏勒全然不知情,指着天空还笑,细致斯文的面庞透出几分豪气:“王欢颜若是死心塌地跟我,自然没功夫挑衅会中兄弟。师父,她今天过生日,我故意送她一些花炮。她这么放起来,是不是给我回信一样?看到这些花样她只怕害羞、后悔,也许还有点高兴……”他已经得手六七个女子,她们身份都低。眼下升了一格,他也觉得新鲜。
步辰鱼听他描摹几句,心想:他毕竟有豪门子弟轻佻恶习。
步辰鱼简单打断他:“不要沉湎儿女情长,玩耍心态更错,要以家国、苍生为重。”如今已是师徒,可以这么说。
苏勒点点头,忙承认错了,心想:我不过试一试。看来步辰鱼真是洁身自好,并非花天酒地的戏子。他做堂主是有本事,并非凭着苟且不堪了?
京师纨绔子弟成千上万,多有看见焰火的,推测方位,彼此商量,联想苏勒到王家官邸情形,竟猜出一二分。
王淮宁回官邸的路上猛一回头,也吓一跳,随后叹道:罢了,家里要出佳话,薨逝郡王也挡不住。
欢颜在花园里袖手旁观,果然涨红脸:清国秃子脑袋有问题,才见了一面,哪来肉麻心思?她气得转身回前院。
小净跟着她,更急了:“欢哥儿,贝子这是一片好心。你别……”
欢颜摇摇头:“好心也是一口咬定我做妾!”
亲妈被人白讲究半辈子,现在别人又作弄她。因为王家不是贵族,她不是太太亲生,别人有个好家室,就觉得她活该么?就好像别人一句句吃定她是白痴!
她朝前走,树影朦胧,焰火细碎的光点飘在她身上,好像八岁那年荆王府里飞絮落花——
那时她落在最后,眼望步辰鱼,走路更磨蹭,到了太太身边就被骂一句。台上的步辰鱼扮演李建成。她碰巧看过画本,知道那是被人打败的太子。他的弟弟文治武功,人人都说他不成。后来他们总觉得对方害自己,觉得自己忍了好久。他的弟弟先出手,把他杀死了……三哥哥曾说过,他并不是特别坏,只是缺少魄力,凡事不肯像李世民一样全力以赴,也就无从比拚才干。
看到李建成死掉一幕,所有孩子都“啊”了一声。这让台上的小孩很无趣,他望一眼台下威风凛凛的蟒袍男子,那是荆亲王。
步辰鱼走下台去,一时没有他的戏了。欢颜脸上挂着泪,要跟这个“太子”说什么,因为他和她一样总是被别人骂做“蠢”。在他死了以后,他还被骂了千百年……她仿佛跑去救三省那样,悄然离开太太,朝着步辰鱼奔跑。王驾面前本来不该妄动,但荆王正沉着脸,看见侍卫拦她借此一笑,挥手道:“小孩子嘛,看她跟去做什么,多逗人……”
她忙朝前跑。
步辰鱼还穿着太子服色,荆王府家戏的行头精致逼真。他的身影埋没在乱红飞舞的花树后面,就像台上的李建成死掉那样。
欢颜记不起那都是假的,急得更哭。她大步追过去,王府的侍卫远远看着,好给荆王学说热闹。在粉白黛绿的异色花木之间,她找不到他了,累得不行,弯腰喘不过气来。然后峰回路转,一树木兰花背后的游廊里现出蟒袍金冠的身影。她拼命扑过去,他迎着她过来。她死死抓住他袍子的一角。旁边也有几个侍卫,立刻骂她。他说:“哎,别吓到她——你是谁家的孩子?”
她喘吁吁,来不及答这些,大声说:“大……大叔,你不要死!”她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但他是个大人。
“什么?”他有些吃惊,却没不悦。
“你不要被你的弟弟杀死!”她更用力地说,想到台上情形又掉两串眼泪。
那一刻很静很静,他蹲下身来,伸手摸摸她的头:“你别着急,慢慢说。”
除了郡王,很少有外人对她亲近,她又高兴起来,眼泪还是不停掉,结果不好意思抬头。她呜咽着说:“你是个好太子,你对弱小的弟弟都很关心。你性子温和……他们说你不如李世民会打架,可是你没有机会啊……也是有机会的吧,好像是打什么黑塔。你也没杀人,对他们客客气气,他们就投降了……什么……记不清楚了……呜……大叔,他们都说这不威风,可是你做得很好啊……刚才演的戏,李世民杀了你——不,是李建成!”
面前的人听着笑了,金冠镶嵌珍珠的影子在蟒袍锦绣上一颤一颤。他已经没挂假胡子,所以很年轻,道:“我知道了。”然后他站起身。
她还揪着他衣袍一角,愁思百结。
“你居然同情李建成?”他随口问。
她点点头。
“那么李世民呢?”他别有感慨,可是语气淡淡的。
“他后来是个好皇帝!”她说。
他一时沉默。
她又说:“可是李建成没做皇帝就死了,也没法说他做了一定很坏……他是哥哥呀,我要是李世民,不会为了做好皇帝就杀死哥哥。”
她手中的袍子微微颤动,他笑了,对扮演的角色并不在乎。他说:“李建成也曾谋算李世民。如果不是那样,李世民不会反攻。所以李建成做太子也有心胸狭隘、不周全之处,别人信不过。”
欢颜说:“那……李世民也不该让门神拎着兄弟人头去见李渊。他爹那么大岁数了,吓死怎么办呀……还有,谋害李世民的不是李建成,是李元吉。他偷着埋伏刀斧手,李建成急得双手齐摇,就是觉得他爹岁数大了,杀了弟弟会吓死爹……”她本来很少这么想,此刻反省出来:似乎“坏人”李建成有很多仁厚举动。他被人谋杀,可是有些言行至少符合“普通人”标准。至于天下大事,孩童怎么知道!“他本来是个好哥哥!唔,为什么不给他机会,哪怕捉他关起来也好啊,为什么忽然杀死他……”她越想越哭。
“好了,好了,”对方看她哭得伤心,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你说得很是!你别哭了。”他试着分散她注意,问:“你为什么不找别的孩子玩,一个人跑到这里?”
她神情一黯:“除了丫鬟、小厮没人跟我玩……郡王哥哥总是追随皇上……他们、我自己的弟弟也不喜欢我,说我是个白痴!”
“你说……”他蓦地吃惊,蹲下来重新看她,半晌才道:“谁告诉你的!你才几岁就懂得这些道理,怎么会是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