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十字街原为明代教坊司所辖,住的都是官伎。明武宗……也就是那个正德皇帝,他亲狎下民,男女生冷不忌,乃至京师里的私窠、杂戏、浮浪子弟都肖想发迹,往东十字街挤。待到明末,江南的昆剧、花魁堪称双艳,士林风气颓靡,也与倡、优亲近。名流才子在京师仕进,倡、优尾随而来,竟至重金捐纳,求在教坊司入籍。大顺皇朝承平已久,东十字街官私乐户渐多,商贾也在附近开铺,连着南边、西边、东边各处宅第,几乎挨到一处。
三省扶着刘管家到了街口。那里横着一道大栅栏,两个护院守在边上。一个看见刘管家,忽然一拍脑门:“我说一早上那个小哥儿是谁呢——刘管家,您老新年好!天没亮那会儿来了一个小哥儿,是你们秦宅的吧?那身衣服跟您的袍子的式样差不多。”
原来他们认识!三省松了一口气:人人都说欢哥儿是三省的主人,他自己心里也承认。但她是个女孩家,房里当然不用小厮,他应名是三少爷书房里管茶水的。欢哥儿只跟他商量怎么办,真到了早上,她从花园里的闺房出发,他可够不上。她一路上究竟惹麻烦没有,他也不清楚。唉,也就仗着一路都是有名望的宅第,走在墙外还安全!如今听见她顺利进了场子,他岂不乐?
刘管家听见护院问,囫囵应道:“是,我们舅爷让孩子过来看看……”
秦宅少夫人的娘家正是山西人,在这条街的票号还有点股份。护院的没多问,推开木栅栏就让刘管家进去了。他一眼看见三省,心里倒是含糊:小子怎么看着眼熟啊?
东十字街上争风吃醋的事多,护院记不起三省去年的嘴脸,一恍神放进去了。等他们走出好远,他才嘟囔一句:“既然是秦宅的人,早上那个怎么说是鸿瀛班的呢?”他是个粗率之人,一时记起名角也收各家私养的小戏子为徒,或者教导票友。那一行师徒辈份错综复杂,外人闹不清。他懒得多想,又算了。
三省感激地看了刘管家一眼。两个人沿着街面走,看见贴墙、路当中站的都是人,多半是看客带来的仆役,还有商铺里的活计,也有混进来的人。整条街布置得花枝招展,要挨近台前却难。东西对台中间的空地都排着桌椅,四面护着屏风,请了镖局的人看守出口入口——街边这些人连两边台子后面的挡板都看不到,只能远远听声,再就是以讹传讹。其实昆剧雅致,不比北边杂剧豪壮,如今这么吵闹,还能听出什么好处?他们还玩对台,两边的杜丽娘比赛吊嗓子呢!
走了一会儿,刘管家叹气:“哪儿找去?”
三省笑道:“找您那套旧棉袄啊!”
刘管家敲了他的头。
他们不知道,东边后台里有人嬉皮笑脸——
既然是对台戏,台子本身构造相同:晋商有人专做木器,正好借此显示手艺。戏台上固然奢华,两道上下场门往后一通,踩着台阶下来,后面另有春秋!两扇廊庑用的鸡翅木格扇相对,将上下场的路与外面隔开,上面镶着木顶子。为了方便照应,这条“走廊”没有直接通向沿街特地空出的那间屋子,而是在戏台后稍微一拐,留出一个小茶座的空隙,里面摆张精致的小桌,旁边放两把椅子。倘若戏台上出了意外,这里的人立刻能接应。
过了这里,再往街边走,才是晋商特地给戏班空出来休息的屋子,那里轩阔,分出内外两间,没有上场、不用上场的人在此饮食坐卧,后面还有个院子。
鸿瀛班主步辰鱼已经唱过开场武戏,班里头一号旦角现在场上。他坐在屋子里,眼望一名小徒弟面前的镜奁。
立国一百一十多年,西洋镜子早就传过来。镜面十分明净,照着小徒弟细眉、大眼、悬胆鼻、樱唇……昆剧的妆面淡,只管薄施粉黛,快赶上平时女孩的样子。下一场是孩子的戏,八九岁的小娃娃凑成六个。那是当代新编的戏,讲的是百花仙子、天宫传闻。
步辰鱼觉得,小徒弟们不输给全凤班。讲武戏,女子不如男子英姿飒爽。讲文戏,昆班颇有江南美少年,比女孩还娇艳。他稍一出神,再转眼,却看见小徒弟背后站着一个少年,身影在镜中,脏兮兮的。
少年也看镜中的他。
他皱眉奇怪,正要发问。
少年“嘿嘿”一笑,道:“大叔,你就是步辰鱼吧?”
步辰鱼出道十九年,今年二十七岁,不独擅长苏白、京白两样昆剧,也学了武班、弋腔,台上比同行有功夫。他扮的多半是武松、赵武一类英俊青壮的豪杰,如今这个年纪正是鼎盛。戏迷懂尊重的叫他“步老板”,轻佻的叫他“小步”,叫“大叔”的可不多。除非鸿瀛班里的徒弟、徒侄,旁人不会给他长辈分。
眼下镜中映着他的身影,在小徒弟背后的椅子上,坐着也像一座玉山。今天开场是《义侠记》的“除凶”一节,他回来卸了粉墨,还披着戏里“打虎”的皂衫,因为下一场角色不同,头发是散开了,预备一会儿重新梳过。优伶都不蓄须,如此,反倒衬得他风姿洒脱、俊美无俦。
少年直白地问完一句,就傻傻望着他的眼睛,还是透过那面镜子……步辰鱼的目光干净澄澈,如刚开刃的宝刀,如清晨没沾染白日喧嚣的阳光,如秋天的湖水。
“你是哪来的孩子?”步辰鱼笑道,少年将他叫老了,他也不介意。
这个少年脸上沾了许多煤灰、炭粉,不知道怎么弄的。看身上衣服,他该是好人家的仆役才对,年纪在小厮里面算大的。听了问话,他还是痴痴的。
步辰鱼无奈,又问:“你挖煤,怎么挖到我们后台来?”
晋商最开始以煤炭起家,他猜少年是会馆商人新招的伙计,就应景戏谑,为了让少年自报家门。他原本是个孤介之人,除了演戏、替整班接洽场子,就深居简出,很厌烦戏迷无端骚扰。若是对方依仗权势,无论男女他都会疾言厉色骂回去。不过事情没问清楚,他不好发难,也许少年是会馆派来的。听了他打趣,少年“哧”地又笑,一道黑、一道花的脸上现出“白月牙”:“你本人真好玩……一点都不凶!”他颠三倒四的,也不好好答话,说罢转身,眼巴巴看着昆剧第一生角本尊!
听了“好玩”二字,步辰鱼将眉头一皱:他们这一行最难堪的,就是戏迷有时怀着轻狎之心。不过,少年不是大人,模样潦倒、滑稽,说话“大叔”不离口,不像那些贪图男色的轻薄儿。他想一想,只得耐着性子又问:“你是会馆里派的人?”今天事情乱,他真不愿意节外生枝。
少年稍微一怔,不大的眼睛转了转,分明不尽不实,嘴上却毅然道:“是,我是会馆里派来给你们点炉子的。”
一派胡言!步辰鱼愈加恼火:刚才一场他就觉得奇怪,戏台上烟气火燎的,刺得他眼睛发疼。他下了场悄悄查证,发现有人在屏风后、上下场门边摆了两三只炭手炉。手炉小,摆在隐蔽处,居然混过去了。那些手炉也不知道哪里弄的,做工粗劣,样式不一,炭也是次的。好在没獠着戏台,一场戏过后,炭也烧得快尽了。会馆绝不会做这么没头脑的事。管事的将手炉都抱在后台侧门外,等着散戏后查访谁人暗算呢。原来是这个小家伙搞鬼。他是全凤班买通的?还是寻常的愣头青,因为是戏迷才混进来,没常识乱来?
步辰鱼本该认真追问,忽然看见窗纸一片白,算算外面的天色,知道时辰将近,有些谋划好的事情快要发生了。他立时警醒,不再与少年计较,道:“谢谢你的好心。小兄弟,后台不是玩的地方,你回去吧。”虽然没明说,他也把少年的谎话拆穿了。
少年一愣,只道话讲拧了,不免解释央求:“别,大叔,你生气啦?抱歉……抱歉!”他再一想,明白没骗过人,又道:“你……你看出我不是那个……我承认,我不是会馆派来点炉子的!可是我,刚才……有苦衷……你听我说,今天我混进来主要是想帮你们!”
后台有专门管事的,早已经过来了,听他越说越不靠谱。步辰鱼打个手势,管事就道:“哪里的话?小兄弟,步老板没别的意思,既然是戏迷,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这都是套话。至于少年所谓“帮忙”,他们肯定不信,照样轰人就是。“步老板不过是说,戏班有戏班的规矩。你喜欢看戏,以后就多来看戏。今天是专给那些有钱有势的演,可是明、后天随便百姓来看呀。二月起,我们还包了大戏楼呢。”他们走江湖的人,就算不怕得罪人,也喜欢先礼后兵。说罢,他将手在少年肩膀上轻轻一拍,准备把他送出去。
少年当然不肯。他别扭地挣到一边,眼睛眨一眨,还捉摸怎么赖在这里,一下望着步辰鱼道:“你们别不信,我可有主意了!我有要紧事!我还有买卖跟你你们谈哪——大叔!”他一副毛遂自荐的架势。
管事、小徒弟们轻声笑,越发觉得他吹牛,劝道:“喂,兄弟,快走吧,别闹了……”他们是南方人,就算学了官话,语调仍很柔和,轰人也像哄人。
少年却野蛮,拧眉争辩:“你们别看不起我……我那是正经主意呢,管保打败全凤班的管宜人……”
管事跟他说不清,只好伸手拖他。他倒好,就去拉步辰鱼,一双乌漆嘛黑的双手够不到目标,就连腿也抬起来了,仿佛勾到也算数。步辰鱼大窘,忙站起来,轻轻往旁边躲。他步履迅捷,终归是有武功的人,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少年则手舞足蹈,毫不顾忌。
一时间,半室阳光照见人们身边扬起的微尘。
这屋子的前门、后门、山墙小门都从里面拴好,外面要走进来,得叩门才行。戏班的人问了才给开门。少年究竟怎么进来的还是个谜。步辰鱼几步躲开他,心里还想:对台堂会毕竟是小事,外边才是“正戏”,快点赶走这个少年,找人悄悄跟踪他看看吧。倘若他只是寻常戏迷、或是全凤班派来的,他们不会平白对付一个小角色……事有凑巧,少年不顾众人阻挠,闹得欢实,有人叫开了屋子后门。
那人大步走进里间,带着一身寒气。旁人没来得及提醒他,他就几步扑进里间,也不看看周围情形,低声骂道:“你大爷的!连着两个哑炮!”说罢,他风风火火扑到桌边,弯下腰,在桌子上一只小匣子翻找东西。他的声音虽轻,嗓音却清亮,一句话骂出口,把管事都吓了一跳。大家不觉停了动作。步辰鱼心里好气,管事回过神来,轻咳一声。
来人这才抬起头,发现有生面孔在,一下丢开小匣子,直起腰身。
少年偏偏认得他,循声望去,趁势睁开管事的手,奇道:“咦,那不是玉无痕吗,怎么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