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巳时三刻。
欢颜发现自己歪歪地躺在床榻边上,被子也踢掉了,仅挂住左脚。她试着动几下脚趾,伸手摸摸耳朵,立刻微笑,睁开眼睛忽地坐起来,将被子甩到床上,把面前的帘子掀开,霍地踩着一双男靴走到床对面的书桌前:桌上排着一叠手稿,字迹歪七扭八。丫鬟小净在外间屋听见了,挑帘子进来,给她打水洗脸。欢颜没回头,嘴上还说:“放着吧,我自己来。”
小净是个鹅蛋脸、高个子的漂亮丫头,快言快语:“别,回头三姨太看见又要伤心,说你没个主家小姐的样子——”
说话间,三姨太在旁边屋子听见声响,也走过来了。
欢颜已经长大,不好再跟生母同住一室。这花园一共隔开三处小院,院中只得两间小房。欢颜不肯听太太的安排,反将朝阳的屋子让给三姨太,自己住在旁边一间,太太也没说什么……三姨太如今三十岁,娟秀面容带几道浅纹,神态忧愁。她踩着一双小脚走来,手中还擎着一根缝被子的针、一只蜡烛。针上的线还没有摘干净,随着她的步态,在空中飘动。
欢颜一回头,立刻警惕,将双耳一捂,结果自己说话也听不见,扯着嗓门问道:“妈,你又干什么呀!”
三姨太叹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妈,让太太听了不好。”小妾的子女也要奉太太为母,与生母反而是主仆之分,这不必多说。“你别老是撒娇啊,这是正经事!听我的话,先穿了耳洞,吃完饭我再给你裹足……”想起没了颖河郡王,她眼圈一红,暂且住了口。
“嗨,”欢颜看她一时呆住了,也知道她追不上自己,稍微放松一点,朝她摆手。“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还愁什么?”
三姨太叹道:“管怎么样,下个月你就十五了,媒人眼看就要上门,哪怕应个急吧……金莲不成,银莲不成,裹个铁莲对付一下。”
“呕……”欢颜听见那些称呼,皱眉挤眼。“还莲呢,骨断筋折,皮肉腐烂,就算三年痊愈,晚上睡觉也得睡鞋、否则臭不可闻!世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你看你,又来了!”三姨太听见更难过,今时不比往日,欢颜的口没遮掩已经很受老爷忌讳了。
欢颜道:“难道不是真话么?说真话还不让了呀……”她一转脸,看见桌上一只木制的日晷,忽然叫一声:“糟糕!昨晚上光顾着改那几句了,快到四更才睡觉,起得这样迟了!”她一顿足,就溜回桌前,擦过三姨太身边时比鱼还难捉,那根针连她的耳朵边都没碰到。她且不理会手稿,拿起一条挽发的带子,又扑到衣架边,随手抄起一套白布长衫、布裤、一件灰布的棉外罩,抱在怀里就往外冲。“我有要紧事,先走啦!”
“哎,”三姨太来回追她不及,举着针道:“你别走,还穿耳洞呢、裹足、吃饭……你戴上点帽子啊!”
欢颜在外间找把椅子套上裤子,把靴子一提,将长衫罩在自己睡觉穿的小衣上,三五下栊好头发,披上外罩就走了。
烜烈已经搬到前面二层院子,与烜功比邻而居。二姨太还住在对面的小院,她早就起床了,吃完饭坐在门口剔牙——失宠多年越发有闲心。她看见欢颜出来,就笑道:“哟,还是妹子养的女儿好,成日家像个俊俏郎君,还找什么女婿啊?这不是自己就凑齐了吗?”这话甚是阴险。
斜对角还有一间小院,如今住着亲戚家两个姑娘,每天被二姨太裹挟着讲究欢颜不是。她们在屋里听见了,更不敢出来,觉得二姨太言语不堪入耳。
欢颜经过二姨太面前一笑,“问姨娘好!”她一径奔着前面的小门走。
二姨太望着她的背影还啐:“什么样子!郡王府是孤儿寡母,你不是候补妾了,谁还纵容你?”
欢颜几步窜到门口,轻轻叩门板,也不理二姨太。门外无声,她“嘿嘿”一笑:“就知道今天老爷、太太去钱家做客,魏妈妈要偷懒。”说罢,她后退几步,向上一窜,双手扳住墙头,也不管衣服蹭脏没有,靴子一抬,就爬了上去。
二姨太柳眉倒竖,很快听见“扑通”一声,欢颜在墙头没了影。她叹一口气:“烜勋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老爷虽然不再见我,亲儿子告状他总会听吧……”
三姨太知道她在外面,也不敢走出来。小净胆子大,开门泼了一盆水,将二姨太惊得一眨眼。小净微微冷笑,关门回院子里。
欢颜在墙外面落了地,自己晃晃脑袋,骂道:“你爹的,总不肯好好练功夫,把自己震得头晕!”
三省来看过几趟,这时候又在太太卧房的山墙边一露脸,看见她终于出来了,笑道:“欢哥儿,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还盼着省心!”
前几年她经常混书房,太太看在郡王的面子不管她,只有王淮宁回家会斥责她两声。但王淮宁不大回来,她学会了怎么躲避,听人报信就在这里跳进跳出。这里的墙矮,不像别处没梯子跳不过。院子格局不规则,三层院与这里有一段空隙,辗转逃过厢房后面,就能不被太太发现,绕到通二层院子的夹道,起码也到三少爷书房逛去,出家门却难了。三省先到山墙附近探看一下,回来笑道:“没人,快走吧!”
守这里小门的婆子姓魏,仗着是太太带来的,每天都有几个时辰偷懒,只把门一锁就到别处晃荡,这也是欢颜自由往来书房的原因。
两人蹑足潜踪到了山墙边,看好了就往厢房后一扑。欢颜驾轻就熟闪在屋子阴影下,猫着腰,连厢房后窗户都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几下溜到通夹道的小门,一把拉开,走出去。三省用衣带把门闩虚绑,带上门一拉,再抽衣带就把门插好,把自己刚才跳门踩的板凳带回来。等一会儿欢颜回去,她也踩着板凳跳门,天天如此。他们溜到窄窄的夹道中间,欢颜叹气:“要是别处也这么好走,那就省事了,我天天都能出去!”
三省骇笑:“还天天哪!欢哥儿,昨天是最后一回。从今天开始,我不帮你往外混了,你安心在书房转转算了!”
欢颜老大不高兴,跟着他往二层院子溜,嘴里道:“我还得出去要账呢!”
三省说:“我和三少爷替你要去!”
三少爷烜功已经二十二岁,多次落第。一个投靠来的族亲,住在二层院子里书房旁边的小屋,其实尴尬。这两年,太太的儿子烜勋、二姨太的儿子烜烈也搬到前面来,住在对面厢房两个暖阁里。他们读书却在外面有名的学馆,白天不在家里。正月虽然放假,他们托辞同窗会诗,照样带着书童、护院出去。这一层院子伺候的人本来就少,一下就空了。三省把二层院子的小门推开,就是他们的天下。
欢颜跟进来,抬头看看屋瓦:“昨晚下雪,不知道三哥哥屋里冷不冷?”
说话间,一个身材颀长、眉目清朗、穿浅灰色棉袍的年轻人推开西厢书房的门,在这青砖碧瓦小院中倒也风度翩翩,正是三少爷。他催促道:“妹妹,别顾着议论,要进来就快点。这个月来往人多,别等客人来了看见你!三省你也是!”
欢颜不能混出门时就在书房架子后一猫,读读写写,还能向烜功讨教。虽然于礼法不合,烜功毕竟看着她长大,至今当她是小孩,也不赶走她。这时候她一笑,先看烜功身上的衣服:“三哥哥,你这件袍子倒很厚的,怕是冻不着!”她从烜功身边钻过,一步扑进书房。
三省跟在她身后忍俊不禁,对烜功说:“欢哥儿昨天出去,还不知道有什么热闹,衣服都变煤堆了,在外面我和刘管家没法问。”
欢颜步步朝前走,像小兽回到老窝:“那可是一言难尽!”
烜功真没有架子,自己放下帘子,就去茶炉边给两个小鬼斟茶暖身。三省看见“哎呦”一声,忙过去接手。烜功才不管了,又去开书桌上的攒盒,抓红枣给他们吃。欢颜一转身,埋怨他说:“你自己留着夜里读书提神嘛。”她不肯接。
“我那书不读也罢!”烜功随口道,却没有落第儒生的惆怅,磊落得很。
欢颜嘿嘿一笑,也不驳他。
书房里陈设简单,酸枝的书架子排了七八行,显要位置堆着历年考卷、法家名帖、四书五经注疏一类,再就是为官之道的册子、史书、本朝会典摘要……底下一些杂书,被王淮宁烧过一批,幸存有明代王世贞的《弁州山人四部稿》,里面《艺苑卮言》最得欢颜喜欢。烜功看欢颜不接红枣,随手放回去,又道:“刘管家的衣服我已经让三省出门订了,还是早晨的事。我昨晚听他形容就这么决定。”
欢颜谢道:“真是知道我的脾气!三哥哥,我晚上就打发人把钱补给你!”
“不必,”烜功摆手。
欢颜一定坚持,末后还说:“我虽然惫赖,却不是东门雷四那样的人!”
三省听她提这个人,脸上微红,陪笑道:“还是我办事不周。”
欢颜摇头:“哪里的话?写戏给钱天经地义,他赖账怎么能怪你?”
三个人闲话几句,不外说雷四的买卖小、所以不可靠。烜功想起之前的话头,也劝着欢颜说:“要钱的事你不用管,我得了空带三省出去。”
一语未了,窗外有人笑着搭话:“呦,要什么钱哪?”
三人都乐,知道是刘管家!他怕欢颜回家后出事,今天完了差事就走过来。一层院子角门的护院当然放行,一路送他到二层院子的正门才撤回去。他走到窗外静听,所以搭讪。欢颜喜上眉梢,道:“快进来!”
刘管家推门而入,还数落她:“小祖宗,你们在屋里说话这么大声儿,要是你们老爷半路回来,打你一顿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