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去后,父亲的脸上永远就只有那样一种表情,再也没有隐隐的光彩了。
父亲喝酒比往日明显多了,我便也是在陪父亲喝酒的一日日里爱上这口的。
除了喝酒,父亲每日还得挎上火枪,到坪里去巡视一圈。没想到父亲是越来越痴迷地进山狩猎。只有在他一枪击中一头飞奔的猎物的时候,他的眼里才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父亲出猎的日子明显多了,虽然家里的野物多得吃不完,他还是每日出猎。直到一日父亲进山,当晚没有回来,第二日下午才疲惫地赶回来,还是两手空空时,我才知道父亲竟然是闯进马家坳狩猎去了。当时我心里就一阵发慌,但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嗨!多少年没见到的家伙,竟然一直藏在马家坳!跟了它足足三座山,一天一夜,最后天快要黑的时候,来到一片茂密的细竹林里,当时我就心里直跳,看到那片竹子像是被一块大石滚落过一遍,被践踏平了,显然是刚筑窝过夜的。看样子是头母黑子,还有两只或者三只小崽子。天一黑,我就不敢贸然跟进,歪在竹子窝里,捱到天亮。哎,当时要带了狗就好啦!’父亲一边兴奋地讲解着他几日的追踪,一边抚摸着‘黑子’。
自母亲走后,很久没见到父亲那样高兴过了。但父亲到底说的是一只什么样的野兽,我之前没见过。不过,从多年的狩猎经验来看,能令一名老猎人如此兴奋的野物,不是罕见就是凶悍,必定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猎得的。
‘下山叫你伯父恐怕来不及。准备些干粮,二三日,明日你带上你的狗,我们再进坳去探探。’父亲吩咐道。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人入孤坳狩猎,但坪上的猎物一日日减少,将来只怕有越来越多的人入坳了。
张翠虽不同意我跟父亲入坳,但还是特意煎了几斤荞麦饼子给我们带上。
第二日,天不亮,我便跟父亲带着‘黑子’出发了。
一路把‘黑子’紧紧拽在手里,生怕它挣脱了满坳跑。
我们沿着干涸的山谷往上攀爬,山谷两旁那丛生的藤蔓植物,密得简直掉不下一根针去,藤蔓低下就更加难以穿行。进了一片森林,有几个房子那么高的树跟赌气比拼似的,没命地往高里长,长得有合抱粗细,那一面斜坡整个全是一个树种,密密麻麻,遮天蔽日。足有一顿饭的功夫,我们从那片林里爬上了山顶,那一路上都留有各种野兽的踪迹,以麻羊和棕羊最多,整个山林简直成了野羊放牧区。嗨,‘黑子’真是好家伙,只要不松手,它决计不乱叫一气。‘这里是个支套的好地儿,这里,你看路都溜光了。这里,野猪粪便,昨夜的,这里应当支起一架电枪。’父亲像是亲眼见过这些野物从这里走过似的。
站在最高的峰上——马家坳的主峰——往下望,只见脚下是陡峭如绝壁的山崖,一落万丈,深不见底,山谷幽暗,谷里似有暗河奔涌,崖壁上巉岩突出,岩上孤树独立,一只飞累了无处落脚的鹞子,叼着一只麻雀,落在崖壁上的一棵树上,那棵树竟晃来晃去,几欲掉落。崖壁对岸,是一个巨大的坳,三面环山,站在这边的山顶都可以听到坳里山风激荡的声响,似大河哗哗,连绵不绝,山上的树叶被风掀起,露出下面的白色,呼啸着、扑打着从山顶一直向山谷涌去,真是满山翻动,如浪如滔。
‘今晚要变天呐!’父亲瞭望坳里起伏的树林,‘趁天黑之前,得找个过夜的山洞。那天我便到了下面的坳里,料想它这几日走得也不远,明日一早放狗追踪。’
下得坳来,脚下越发昏暗,只有头顶的天空露出簸箕大一块亮光,坳里的风声听起来更像是波涛汹涌,一浪推着一浪,远远的蔓延到山里去了
找到一块巨石,像一柄铁锹似的斜插进山坳里,‘就在岩下过夜,再走就危险了。’父亲说。
巨大的岩石下,铺着一层松软的细土,跟面粉似的。那片细土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脚迹,一寸平整的土地都不剩,岩石根下,粪便遍地,恶臭难闻,几如一个包络万物的圈栏,‘黑子’却跟只发疯的野兽似的,嗅个不停。
远远的离岩根坐了,我们就着山泉水,吃起荞麦饼来。
就在黑暗一寸寸咽下整个山谷之时,在对面的一面缓坡上却传来一声奇怪的尖叫,‘哦~啊~哦~啊~’,急促而嘶哑,像一只驴的鸣叫,‘青几子!’父亲淡淡地说道。夜风一阵阵吹过来,有时听上去更像是一个泼妇的哭泣,背上不觉毛骨悚然。
‘求偶哩!’父亲嚼着饼子,掰开一半递给‘黑子’吃,‘也可能是在唤子,崽子被什么拖走了。’
坳里的山风越来越凶猛,感觉山坳都要滚落下来。
黑黢黢的树林里什么都看不见。突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在夜空划过,照得山顶一片惨白,如同末日。躲在身后的‘黑子’也禁不住一抖,直往我的怀里钻。‘枕着枪睡一会儿。’父亲在黑暗里把枪递给我,然后摸出打火机,‘擦擦’地打火,黑夜里冒出一丝丝火星,火光突然一亮,父亲把烟杆伸到打火机上面,火光只照亮父亲一团脸颊,暗里看去仿若一张可怖的我从未见过的面孔。接着便是一声震动山坳的闷雷,似乎一下子就能把整个山坳给震塌下去。父亲点燃烟,黑暗里只看见他烟袋上的火星时明时暗,隐隐约约还在移动着。‘抽一口。’父亲把烟杆递给我。
不多时,山坡上远远的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如万马奔腾,千蹄踩地,原来是一场暴雨袭来。雨点像落地的马蹄,前蹄刚落地,后蹄就赶着踩下来了,前面的还没落地,后面的几万蹄雨点又落下来了。一阵呼啸着奔跑似的雨阵刚从这面山跑远,足音还没消尽,后一阵更加凶猛的雨阵又赶上来,山坡上的树叶像千万块坚硬的岩石,被雨点踩得叮咚作响。‘跑暴雨,跟急性子人一样的,跑过这一阵便弱了。明天照样是个好天。’父亲在黑暗里悠悠地说道。
‘他们说坳里夜晚有人嚎哭哩!’我看着父亲,虽然什么都看不见。
‘哎,那些年什么都得躲,可是躲来躲去,最后躲到这么个深坳里,只留下回荡在孤坳里的几声哭号,连个尸骨也寻不到。在世的亲人需要每夜在自己门前喊魂,喊上几月半年,兴许还能喊回几个走丢在山坳里的孤魂。而那些没有了在世的亲人的,就只有永远在这个孤坳里嚎哭了。他们无论收多少回自己生前的脚印,也收不回这个孤坳里的脚印啊!’父亲深深地叹道。
‘不知现在外面的人还要躲不?’我很好奇地问父亲。
‘哎,难说啊!’父亲说完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一夜山风呼啸,阴雨阵阵,睁着眼捱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