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家大宅的一间小佛堂里又传来凄厉的哀声。
“奶奶……不要……唔……”
惜春慢跪在地上,下巴被一只苍老的手狠狠捏错开,一大罐黑色的草药被硬生生灌进她本就充血的嘴里。
腥甜的喉头里顿时充满了苦涩的气味,惜春慢抗拒不得,浑身的鞭痕像无数条毒蛇蚕食了她最后的气力。
她被迫仰着脑袋,渐渐闭上了眼。
“慢儿,慢儿……”
黑暗中,有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从远到近,渐渐唤醒了惜春慢。
她意识一片混沌,很努力地睁开一条眼缝,却是黑黑的一片。
“娘……”她动动干裂的嘴唇,好容易挤出一丝声响,喉咙就跟撕裂了一样痛。
眼角流下了一行泪,滴在贴着她侧脸的湿润泥地里。
“我不是夫人,我是你奶娘啊,我是净姨……”净姨满是老茧的胖手颤抖着抱起倒在河边的惜春慢。
惜春慢因此翻了个身,被净姨抱在怀里,阴暗的天光模糊地映进她涣散的瞳孔。
一点一点,有雨沾湿了她的视线。
天色很阴,空中的雨云跟散在水中的墨一般,浓淡不一。
净姨那肥硕的身子不断将她往自己怀里搂,哭着哀悼惜春慢过世的父母。
“净姨……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惜春慢用着最后一口气,她胸前血迹斑斑的衣衫随着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老爷前几天还好好的……我不知道……”净姨说起惜老爷前天惨死在书房的场景,更加悲恸地埋了头在惜春慢瘫成泥的身子里。
惜春慢慢慢眨一眨已经半开的,结着血痂的眼睛,想哭,但嘴角却浮起跟这雨一样的冷笑。
当来自更北处草原的寒风吹响京城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惜春慢受重伤的身子已经恢复了一半。
那一罐极毒的草药没有杀死她,净姨不知从哪里求来一方解药,夜半时分,终于将惜春慢从鬼门关拉回到静悄悄的人间。
“慢儿,今天是老爷的生辰……”净姨从惜家下了工活,披着夜色进门时,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竹筐。
惜春慢坐靠在床头,拉一拉半盖在腿上的蓝染花被,冲净姨笑说:“爹昨晚托梦给我,说要送我好东西,我就跟他假装不开心,明明说好是我要送他一份大礼……”
净姨把小筐子放到开裂的木桌上,安静听着,笑容却在明灭的烛光里黯淡凄凉不少。
惜春慢也不说了,低垂了眼睑,那跟紫葡萄一样的眼眸里闪着的视线低到被子,她用轻搁在被角的泛白指尖慢慢攥紧:“净姨,我想报仇……”
“报仇”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到了净姨,她肩头一跳,立马闪过身来面对着惜春慢:“这可不行啊慢儿!慢儿……你……你这好容易才捡回一条命……不能再回去了!再回去……再回去老太太还有谢夫人会杀了你的!她们现在以为你死了!”
谢夫人……
惜春慢长发缱绻的脑袋垂得更低,因为受伤而有点模糊的视线在影子里晃了晃,突然冷声说:“是谢菱,是她杀了我娘……”
比起自己父亲的惨死,惜春慢最不能忘记的是自己母亲在闺中上吊的身影。
那时候,惜春慢才五岁。
夜里的冷风从这间稻草屋的四面八方涌进来,呼一下差点捻灭唯一一盏油灯。
净姨呆呆地望着这个十七岁的姑娘,张着嘴有些颤抖。
“慢……慢儿……”净姨还想说什么,可刚向她伸出手,屋外忽然响起一阵骚乱的马蹄声。
还有男人粗犷的呼喊:“那个小蹄子没有死,就藏在附近!快点给我找出来!”
无数火把的光芒印染在破烂的窗纸上,惜春慢猛一抬头,冷意立马散去,一阵恐惧笼上心头。
净姨回过身,慌忙把她和被子一起抱起来,碎碎念着老天保佑的话出门往山上逃。
夜色浓厚的林子里到处是刺人的叶子与枝条,净姨边哭边穿越过去,衣服上嗞啦嗞啦划出不少口子。
惜春慢手脚无力地趴在净姨肩头,黑成一潭死水的视线能够看到后方的火光越追越近。
“他们……他们追过来了……”她因为恐惧喘息起来,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净姨喘得还厉害。
男人的粗暴吼叫厉骂声里,忽然还有极凶恶的狼狗在狂吠。
那两只大狗比人跑得快,净姨抱紧惜春慢,弯着腰,空出一只手抓住斜坡上的竹竿子,一狠心,不顾手掌被竹节磨破的刺痛,挣扎着攀到了斜坡上。
“没关系的……慢儿……没关系的……过了这个山头就是出城的路,我带你一起出去,去你母亲的家乡……我们……”
净姨颤抖晃荡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也顿停在原地。
惜春慢晃了一路,体力已经不支,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感觉到噗噗划过脸颊的寒风一下子停了。
“净姨怎么了?”她努力支起脑袋,想要回头看一看前路的情况。
不等净姨回答,那两只骇人的狼狗突然就把尖锐的爪子扣到了她们脚边。
净姨的脚踝被爪子抓了一下,火辣辣的痛把她绝望地拉回现实。
“慢儿……我们到头了……”
惜春慢终于回头看到了山下京城的一片辉煌灯火。
夜雨很快淅淅沥沥地敲响了鬼门关的丧钟。
“小贱蹄子原来在这里!”举着火把的惜家管家侯南远率先爬上来,看一眼这两落魄女人身后的悬崖断头路,不禁冷笑:“原来是你这吃里扒外的老婆子作祟,难怪谢夫人总是觉得不对劲,小蹄子死了也不见尸身。”
净姨偏转了身子,不让刺眼的火光扎伤惜春慢本就受伤的眼睛:“她都已经死了,谢夫人还不放过她吗?”
侯南远眉目压得更低,笑得更阴冷:“她是谢夫人心头的刺,你以为只是死了就这么简单?不把她的尸身钉在灭生咒上,还让她超生再来祸害人,谢夫人可不答应!”
钉尸灭咒……
惜春慢冰冷的牙关嘎嘎地咬紧。
好你个谢菱毒妇!
害死我生母生父不够,还想用歪门邪术让我永世不得超生!
净姨抑制不住,厉声哭喊道:“谢菱你好狠的心啊!”
更多的谢姓走狗跟随侯南远的脚步爬到了狭小的山顶,惜春慢在冷风里咳嗽不停,突然喉音一卡,呕出一滩鲜血。
黑色的浓厚血液噗地落在地上的枯叶丛里,惊走了躲藏在底下的虫子,被净姨倒退的脚步一下子踩死。
“慢儿……”净姨抱着惜春慢快要触到泥土松软的崖边。
侯南远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寒光闪现。
惜春慢只觉被一阵寒意沁入心间,把最后残存的一点希望也给剥夺走了。
净姨往后探出右脚踩空,差点掉了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扑通一下给侯南远跪了。
“求求你,放过慢儿,她已经死了,已经是个废人了,走不了路,看不见东西……”
她苦苦哀求,惜春慢下意识地抓紧了她还带一丝温度的衣服。
侯南远没有停下逼近的脚步,反而将匕首刺了过去:“惜家的孽种,今日一定要除去!”
“慢儿!净姨对不起你!只能下辈子再来补偿你了!”
净姨极尽凄厉地呼号一声,把惜春慢抛向身后的悬崖。
惜春慢整个身子腾空瞬间,看到这个以前总是挤兑自己的坏女人以身迎向锋利的匕首,鲜血如注,从她心口喷涌而出。
悬崖边,惊起一群乌鸦四散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