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却依然烛火通明、喧嚣不断的普罗多纳城堡里,安恩这个原似被天神抛弃了的可怜商人,此时正体验着人生中落差最大的跌宕戏幕,前一刻,他还因为自己失去了整个商队,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弟弟而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坏,而这一刻,他又为自己所得到的一切觉得自己简直是飘飘然飞扬在天堂。
原本被当作撒切斯同伙而被关押的他在向卫兵哭诉自己商队被劫,货物被扣,同伴被掳为人质,并且将会永远失去他们的事情时,现任卫兵队长马上想到了博取领主和领主夫人欢心的办法,他大方地出资买下了安恩货摊上所有的武器装备,送他体面的衣物和住所,并把他拉到领主和领主夫人面前,大力推荐他加入德拉纳领主极力经营的领地商会效力。安恩搏人同情的经历让领主夫人怜悯不已,他本身经商的才能也受到领主的赏识,而“无私”帮助安恩的卫队长更是得到了领主夫人毫无保留的赞誉,认为他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高尚的贵族,甚至宣称会尽快向王宫递交封爵名册以给他升爵进封。
当然,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安恩尝到天堂的滋味,就在他红肿双眼拿到任职命令的当天晚上,他的弟弟还有伙伴们竟然带着几乎完好无损的货物来到了普罗多纳城堡,据他们讲述,是有人单枪匹马血洗盗匪营地,把他们救了出来!
感人完美而出人意料的结局让领主夫人感动得泪流不已,还泪眼婆娑地把这作为上帝恩赐的传奇倍加赞叹,当场就让领主大人给了安恩兄弟一个准爵的爵位,并为安恩和他的弟弟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封爵宴会。
所以现在,普罗多纳城堡的中心、领主大厅的所在——风盔要塞里,如约而至晚宴正在日落后开演。
喜气洋洋的喧闹中,种类繁多的魔法烛照亮整个奢华多彩的宴会殿堂,琉璃万千,酒飨溢溢,绫罗华服中,各色人等扎堆在奢侈的舞池子里里外外,包括特许参加宴会的五十二个幸运的平民也是一歪一扭地晃腰踩脚游荡在舞池中……
安恩兄弟作为宴会主角早被人们团团围住,所到之处,握着高脚水晶杯绅雅交谈的男士,擎着轻小折扇掩嘴娇笑的贵族小姐,还有目不暇接盯着满屋子酒飨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又恨不得扫荡一空的平民们,都在纷纷议论着安恩兄弟所经历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这兄弟俩是如何英勇地和匪徒抗争,比如神秘人是如何勇武地横扫匪营,比如凶残的匪徒是如何凄凄惶惶步上末路穷途……故事演绎得一阵比一阵精彩,偶尔的只言片语飘进安恩兄弟的耳朵里时,他们会在心中诧异: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是哪儿发生的啊?
当然,这次宴会还有一件极其吊人胃口的事——神秘的救人者就在宴会上,却没人知道是哪一位。
救人者坚决拒绝透露身份,并要求安恩的弟弟和同伴们绝对不得指认自己,哪怕是对领主和领主夫人也一样,可以说他根本不想来参加这场宴会。
之所以会以这种神秘的方式参加宴会,完全是因为领主夫人要安恩兄弟代为传达的说辞:“他不必担心我从宴会中的生疏面孔中轻易把他找出来,这次宴会我会允许一定数量的平民参加,并尽量邀请所有我能邀请到的贵族,我可还没能做到稔熟所有人的相貌,所以请一定邀请那位勇者来出席宴会,我会和所有陌生的参宴者交谈,请他务必给我这一点儿能够和他交谈见面的机会。”
领主夫人是雄心勃勃要把这位勇者给找出来,在激情洋溢的祝酒词后,所有被特许参加宴会的平民都得到了和领主夫人面谈的机会,这让享此荣宠的平民们受宠若惊得很,以至于磕磕巴巴的回话一直折磨着领主夫人的耳朵,让她自己说话都有些口齿不利索了。
在领主夫人不遗余力审视会场里的每个陌生人时,西南角一个宴桌前,一群着装高雅得体的贵族小姐们正在热忱无限地讨论着救人勇士的身份。
“他一定是位英俊的金发骑士,华贵而优雅,说不定是圣殿的骑士呢。”一头金发的贵族小姐憧憬而自傲地摸着自己的漂亮发丝。
“那可不一定,南方有很多心地善良又乐于助人的高贵骑士,棕色的卷发配上深蓝的眼眸,啊……”一个南方出身的贵族小姐陶醉地作势晕倒在座椅上。
“岚岐国本身也有很多英俊的骑士啊,”有个本土出身的贵族小姐不乐意了,“他们的魔法剑强大无比,而且英勇善战,一个人对付那么多匪徒,一定是个非常勇敢的贵族骑士。”
“可岚岐的骑士都很粗鲁!”
“是啊,根本都不敢想他们会救助他人呢!”
“谁说的,才不是那样呢!”
“也不一定就是骑士啊,说不定是强大的魔法师呢。”
“也是啊,强大而温文尔雅的魔法师也不错……”
小姐们臆想的形象在争吵声中不断变换,而桌边一个虽是贵族服饰,却在奢华上略显单薄的贵族小姐正自顾自地悠然埋头在餐盘里。
一袭紫色长裙,一顶左斜圆帽,帽纱轻遮着眉眼处衬了清雅的嘴角,线条柔美的下颌轻嚼细咽,进餐的一举一动都是贵族小姐无可挑剔的矜持,这个特立独行的贵族姑娘,只是静静品尝着桌上的美食,从始至终都一言未发,似是对小姐们的话题全无兴趣。
叽叽喳喳说得热闹的贵族小姐们马上察觉到了这个不合群的家伙,一个米黄色收腰裙的金发贵族轻摇着小扇子率先打起了招呼:“您好,这位小姐,我们从来没见过您,您叫什么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正在品尝食物的贵族小姐见有人和她说话,就轻轻把餐具放在一边,微微点头示好后说:“我叫亚斯兰,来自岚岐王都。最近岚岐贵族的领地被大量划做教皇国的供奉,我家里也损失掉不少土地,没了土地收入,家里的生活拮据得叫人无法忍受。所以家人希望我们这些女儿能四处走走,多结交些家境富裕的贵族,也好嫁个稳妥的丈夫。普罗多纳作为繁盛的商贸城镇,家庭富足的贵族小伙不少,所以我就来这边看看。”
“啊!”周围的小姐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无从开口应和。
哪有这样口无遮拦的贵族小姐啊!名字起得像个男子不说,家里穷得撑不住了所以就出来四处勾搭富贵男人这种话竟然就这么直白地说了?虽然她们之中也有那么几个是没落贵族的小姐,也日思夜想地盼着嫁个富贵小伙,但这种贪财不要脸的话怎么能这么好端端地说出来!
“你、你真是个……”有个贵族小姐已经鄙夷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了,这种场合里,她们也不能说什么太难听的话。一群人面面相觑一阵,终于是不屑、轻蔑地哼哼几下纷纷离开,只剩下亚斯兰乐得清静,慢慢享受一桌的美食。
哦……似乎也没那么容易清静。
“您好,尊贵的小姐。”
亚斯兰循声望去,这位身形并不俊美、相貌也不堂堂的贵族男子显然是听到刚才的谈话。他凑过来坐在亚斯兰身边,打量了下亚斯兰的样貌,见她铜质头环的饰品上竟然没有任何宝石镶嵌,就更肯定了亚斯兰家境窘困的说法,于是他轻轻吞了口唾沫说:“我是詹德·白林地男爵,我家有大陆上最好的杉木生意,家族有足够匹敌一个小国的财富,只是我一直没能找到心仪的姑娘,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晚宴结束后我可以陪您在夜晚的普罗多纳散散心,希望您那令人心动的美貌可以绽放醉人的笑容。”
亚斯兰依然是很礼貌地放下餐具点头示礼,然后说:“白林地家族,我是很熟悉的,罗兰王在位的时候,赛阿斯·白林地率族人帮罗兰王以少胜多战胜了北蛮族寒邪部落,立下赫赫战功,从此得以封爵,六年前黑潮的时候白林地一族也是始终坚持效忠螟蛉王室,在寒堡献出了十九人的生命,我对白林地家族的功绩十分尊敬,也欣赏白林地一族的勇武和忠诚,只是,您在家族成功转入商路以后,好像丢弃了您家族的传统。”亚斯兰很礼貌地打量了一下这个身宽体胖贵族,“相貌倒是无所谓,可重武之人不该这么肥得像头猪。”
詹德·白兰地开始听着还笑声连连,等听到亚斯兰最后一句话时,顿时变了脸色,先是愤怒气恼,随即又忽然泄了气似地无奈,他坐在亚斯兰面前沉默半晌,寞然起身准备离开,亚斯兰却又忽然叫住了他,“白林地男爵,我无意冒犯,看您极好的涵养,我乐意与您喝上几杯蓝冰琅酒,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向我介绍一下白林地家族的近况吗?”
詹德·白兰地面色赧然地摇手拒绝,亚斯兰微叹口气说:“不瞒您说,我曾有过一个白林地家族的朋友。”
詹德微微顿了一下身形,思量犹豫一下,才又转身坐回问:“你……认识白林地家的人?能告诉我是哪位吗?”
亚斯兰摇摇头,“无所谓了,他早战死在西疆,提也无用,我只想了解下这位友人的家族现在境遇如何。”
詹德静默一会儿似乎调整了下心情,随即轻叹口气,他隐约猜到亚斯兰想要打听的情况有所侧重,就尽量应和着说:“白林地家族本来有三分之二的子弟习武,可如今武艺好的都在战场上送命了,岚岐现在又不再重用武人,子弟都更乐意营商或研政,少有修习武艺。当然,成为政官和商人的子弟也一直为家族做了不少贡献,也是现在白林地家族的支撑,但说实话,我并不想看白林地家族这样武风没落。可,族长他……因为子嗣折损殆尽,心有余悸,根本不提倡子弟习武从军,我一个走了商路的族人,又有什么办法。”
亚斯兰清淡的笑容显出几分寂落,“果然也是这样,岚岐的贵族世家现在大多都是如此,”她轻轻摇杯示意,和詹德碰杯饮酒,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既然不想参与军武之事,那就尽快离开这个国家吧,否则总有一日会没有自保的手段,放开一切带着族人远离岚岐,去教皇国周边定居。无论从商还是从政,岚岐都不是能安稳经营生活的地方。”
詹德也点头赞同,“都传言六年前寒堡的黑潮是魔主将要临世的前兆,岚岐紧临上古时代封印魔主的封印之丘,只怕日后真有万一时会首当其冲啊。”
亚斯兰微微颔首,“这种传言现在到处都是,虽然不能轻信,但也不能完全不信,”她又和詹德碰了杯酒,笑着问:“请恕我冒昧冒昧,我觉得您并不是轻浮的人,可刚刚为什么和我那么轻浮地打招呼?”
詹德脸上一阵泛红,“我、我这幅模样一直被贵族小姐们取笑,也不知该怎么和她们打交道,听您说只在乎交结有钱的贵族,就由不住冒昧了。”
亚斯兰哈哈一笑,招侍者来添满两人的酒杯,等侍者稍稍远离,她才悄声说:“我可没和贵族小姐们说真话,只是想让她们不要和我多做纠缠而已,”她举起满溢的酒杯对詹德说,“我很乐意结交您这个朋友,这杯酒祝您他日能找到一个知心的妻子。”
詹德刚刚在心里燃起的一点儿希望就这么被突然掐灭,苦笑一声和亚斯兰对饮干杯后离去。
远处的贵族小姐们遥遥看着这一幕,纷纷在心中鄙夷:这个轻贱的女人,竟然不惜去勾引那种又胖又丑的肥油猪猡!
宴会渐散,领主夫人已经和在场的每一个陌生面孔打过了招呼,并狠狠纠缠了一番每个看起来像是救人骑士的男子,可怜终无所获,怏怏而归。
有幸参加宴会的平民们贪恋美食久久不散,贵族们则在领主夫人离去后就纷纷散场,亚斯兰也早早离开,在夜色中几个折转翻进了当地一家富户的院中。富户家中本来有七八个护院当值,而亚斯兰却似明了院中一切似的,轻而易举避开了护院们的巡视,径直潜入富户夫妻酣睡的卧室中。
“抱歉了,没打招呼就借你的衣服用了一晚,你我身材相似,我也是被那帮商人还有那个领主夫人逼得没办法,日后有机会,还你这个人情。”月光清灵铺洒在屋中,亚斯兰打开中间镶金衣柜的银制把手,只见里面十几套做工还算高雅的女士宴会长服都由专制的软木衣架撑起,显然,这些华服都是由主人一直精心保养的。衣格下方还有一个精致的小抽屉,拉开时里面全是整齐摆放的金银玉石等各种材质样式的饰品。
亚斯兰摘下额上头环放回抽屉里,知道富户夫人虽然擅自做了这种只允许贵族佩戴的头饰,却没敢光明正大拿出去镶嵌珠宝,如果头环一旦完工,他日被人看到就会坐实了僭越的罪名,换做普通市井小民,免不得要在监牢里呆上十天半月,而像这位富户夫人,坐牢倒不会,但大笔的罚款是逃不掉了。
说到这儿,呃,很显然,亚斯兰这一身的衣服饰品都是从这儿顺手牵来的……她从另一个衣柜中翻出自己藏好的常服换上,然后很精心地把“借来”的衣服首饰放归原位,随意闲适的动作神态,简直像是在自己的卧房里换衣一般。
悄无声息的动作丝毫没有惊扰到床上沉睡的两人,依然酣梦中的夫妻根本不知道自己衣柜里的衣服在那一天被一个陌生人挑挑拣拣遴选半天后借穿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