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慎独压住心头的怒意,示弱道:“阿怜,我也是四十岁的人了,有道是:人过四十天过午!像我这样的文人,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你瞧,你瞧我都瘦成什么样了……”
说着,捋起自己的衣袖,让侄子瞧了瞧纤细的胳膊。
随后,叹道:“我这可当得起‘骨瘦如柴’了吧?我身为文人,三十岁就算天过午、五十岁就是黄土埋半截啦!你能抚养你的三个弟妹,难道就不能赡养我这个三叔么?三叔前半辈子受尽了穷,是咬着牙苦熬过来的。难道你想让三叔的后半辈子也在凄风苦雨中度过、直到穷死在茅屋破牖之下你才痛快么?”
莫湘梨见他说的可怜,心里暗笑:“岂有此理!做叔叔的正当壮年,居然哀求子侄辈包养,真恶心!”
“三叔,你非得让我把话挑明么?”
莫惜哥见三叔的从盗之心十分坚决,干脆开门见山道:“想做盗贼,那也要看贼品!三叔,你根本没有贼品,所以我不能收你入帮。”
“我没有……贼品?这话怎么说的!”
“你太自私自利!”
莫惜哥针锋相对,指责道:“你为了给自己多挤出工夫钻研八股、以便早日求取功名,你不惜让三个孩子给你出苦力。他们累得半死不活,你自己倒落得书香遍体!所以你求取功名,并不是为了孩子的将来,而是只为了你自己!你的内心,并不像你的衣衫那样素净。”
“胡说八道!我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表里如一,我让孩子吃点苦头,那是为了磨练他们的品性……”
莫惜哥摆了摆手,打断道:“还有,你骨子里有骑墙的劣性!那会儿你还信誓旦旦,说要拼上‘铁杵成针’的劲儿、一定要考取功名,现在却又迫不及待地要改行从盗!你手中的书卷,少说也读了二三十年,如今说扔就扔,对待旧物像对待臭狗屎一样,人情味很淡了!再说,盗帮里没有金饭碗,将来盗帮如果散伙了,那你又何去何从呢?”
“这个……”
莫慎独被侄子一番话说得无言可对。他搓了搓手,朗声道:“只要我入了伙,我跟盗帮共存亡!盗帮在,我在。盗帮亡,我亡……”
“呵呵。”莫惜哥不屑地一笑,“三叔,你要这么说,那就太虚假了。中国读书人身上的伪君子习气,也就是由你这种人发端的!嗯,日头过午了,湘诗也饿得很了,我们要到城里饱吃一顿,这就告辞!”
“等等!”莫慎独慌忙拦住侄子,又向莫湘梨道:“大侄女,你能给我指出这条明路,就不能把我带上路么?你也不帮我说两句好话?”
“嘿嘿!”莫湘梨狡黠地笑了笑,嘲谑道:“你还以为我真想让你加入盗帮啊?我是逗你玩的!我劝你啊,明天到城里打把结实的锄头,以后专心务农好了!说不定呐,你哪天还真能种出金元宝来呢!”
“你……你想气死……”
突然,莫慎独顿感胸口处气血翻涌,眼前忽然漆黑一片,戳点着莫湘梨的手指毫无知觉了。
莫惜哥兄妹俩来到这个小院,虽然仅有个把时辰,但“主家”莫慎独却在这个把时辰里饱受打击。
肉体上,先被莫惜哥以水桶碎片击倒一次、凌空抓取一次,又被莫湘梨击倒二次,掌击面部三记。精神上,先被莫湘梨的“绵里针”重创,又被莫惜哥“坏我前程”的言语整的沮丧,现在想从盗又被拒绝,莫慎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他昏昏噩噩之际,他感觉自己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他心底冰凉,发一声长长的叹息,绝望的双眼沉沉地闭上,瘦弱的身躯随即摔倒在地上。
“爹爹,爹爹摔倒啦!”
莫湘诗发现父亲昏倒在地,挣脱了莫惜哥的怀抱,匆匆跑到父亲身旁,呼唤道:“爹爹,你怎么了?”
“湘诗,你爹没事!咱们走吧,吃饭去。”莫湘梨见莫慎独故作可怜相,心里鄙夷。
“嗯?”莫惜哥见三叔脸色有异,心怀疑虑,快步走了过去。将手指伸向三叔的鼻端一探,触手竟毫无气息。
“三叔,三叔?你醒醒!”
莫惜哥连连晃动三叔的身子,心里正凉着,再将手指搭向三叔的脉搏,一试之下,脸色陡变,惊愕道:“走……走了?”
“啊?”莫湘梨大吃一惊。她仔细瞧着莫慎独的面庞,越瞧越不是活人的样,骇然问道:“哥哥,三叔真的……真的去了吗?”
“嗨!——”莫惜哥放开了搭脉的手,颓然一声长叹。他也不必再如何试探,可以确定三叔已经气绝而死。
“湘诗,我跟你说,你爹……他……”莫惜哥轻拍着小妹稚嫩的肩膀,“你爹已经离开了你,因为天庭缺个官儿,他到天庭做大官去了。”
“爹爹不要离开我!”莫湘诗见父亲昏迷不醒,吓得哇哇大哭。
莫惜哥和莫湘梨四目相视,眼见惨变横生,两人心中戚然,垂首无语。
莫惜哥对这位三叔虽然痛恨,那只是因为三叔虐待孩童,因此心里愤懑。自己想打他,想骂他,但绝对没有要他命的念头。如今眼看三叔死了,显然是因绝望、郁郁而猝死,而这份绝望又是拜自己所赐,心里倍感歉疚。
莫湘梨心里也十分不安,向痛哭的莫湘诗道:“湘诗,不要哭了。你爹在人间不得志,活着只有绝望,所以才到天庭去做官了。等过几年你长大了,你爹就会下凡来看你的。”
莫惜哥也在旁边柔声哄慰莫湘诗。等她哭过一阵,又到房中写了一封信,再取了些书籍和字幅、纸钱和纸锭,包在一个包袱里,这就着手安排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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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将近午饭时候,周围的几家农户,男人都在家中。莫惜哥取了五两银子,找来五位壮汉,也不必通知官府,直接将莫慎独的尸身抬到了莫博桑村村后的坟地里,掘土下葬。
莫慎独在村中,为人向来孤傲,而且自命不凡,和周围的几户农家极少往来。这五位帮工的壮汉,拿了银子便一心出力,对莫慎独的死因毫不过问。五人掘土埋葬邻居,竟像栽一棵树那样淡定,可见莫慎独为人一斑。
等墓穴挖好后,莫惜哥将莫慎独的尸身、连同包袱中的书卷和字幅,一起下葬。
五位壮汉各出其力。片刻,坟头已经堆起。
“这位是杨大叔吧?”
坟前,莫惜哥向一位杨姓汉子抱了个拳,将一封书信递到他手里,说道:“杨大叔既然是我三叔的左邻,我这封信就交给你收藏。哪天我三叔家的两个孩子如果回来了,你就把这封信交给他!”
杨姓汉子答应着,接过了信。和莫惜哥道了别,随后便和同来的伙伴离开坟场。
莫惜哥悄立坟前,心情沉重。等到坟前的纸钱纸锭烧得尽了,缓缓地跪倒在坟前,朗声说道:“三叔!是是非非,我什么也不说了,你就安心地去吧!你走了,你的三个孩子,我会尽心尽力地关照抚养,直到他们各自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营生,我再来告慰你的在天之灵!”
说完,一手扶着莫湘诗,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
莫湘梨看着眼前的荒草新坟,心里很不安,为防三叔对自己怀恨在心、将来化作怨鬼阻挠自己的姻缘,还是乖乖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并低声祷告一番。
“好了,咱们走吧。”
莫惜哥见莫湘诗神色委顿之极,想她小小孩童,早上没吃饭、干了累活不说,又痛哭流涕地折腾到现在,一定饿得很了。当下三人缓缓离开坟场,向着青州城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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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惜哥一路上背着莫湘诗,先到青州城外昨晚寄居的那户农家取了马匹,随后三人共骑一马,直奔入城。
未时许,三人来到城中。
莫惜哥下了马,牵着马缰缓缓而行。
“哥哥,你瞧墙上画的什么?”
只见城内沿街店铺一旁的墙壁上,贴有一张奇怪的画符。走近一瞧,画上画的是两个人。一人身披鹤氅,一手持拂尘,一手持剑,做神仙打扮。另一人筋强骨壮、身形高大,做鬼王打扮。神仙手挽拂尘,向鬼王躬身行礼,鬼王昂然受之,仅此而已。
再走一阵,发现每家店铺门口的墙壁上都贴了这么一张画符,画的内容也是一般无二。莫惜哥不明其意,牵着马匹,快步向城东的“峰岳酒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