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惜哥飞快地奔入菜园,蹲到小女孩身旁,爱怜道:“湘诗,你还认得我是谁么?”
莫湘诗怔怔地瞧着莫惜哥,摇了摇头道:“大哥哥,我不认得你。”
莫惜哥两年前来这里的时候,莫湘诗才三岁大。两年不见,小孩子的记性又不好,说不认识,一点都不奇怪。
“湘诗,我是你二伯家的阿怜哥哥,就是那个爱偷东西的哥哥,想起来了么?”
莫湘诗垂着眼皮,想了一想,忽然喜悦道:“我想起来啦!那年,就是你给我和俩哥哥带了鸡腿吃,我们吃的是肥鸡,是嘛?”
“不错!”
莫惜哥微笑着,心里叹息,她总算是借着肥鸡才记起了自己!由此可见,她是轻易吃不到鸡的。以致两年前吃过一回鸡,现在还牢记在心。
莫惜哥指了指身旁的莫湘梨,道:“湘诗,这位是你大伯家的湘梨姐姐!”
“噢。”
莫湘诗眨着眼皮看着莫湘梨,见她裙裾整洁、正冲着自己微笑,想上前和她抱一下,刚迈出一步,又怕自己的衣服太脏,弄脏了姐姐的衣服,便还是站在原地,说道:“湘梨姐姐好!”
“嗯!”
莫湘梨微笑着点了点头,眼光在她身上打量。见她身形瘦弱,面带饥色,头发也是半黑半黄,单看脸型倒也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但神色间却颇有风霜之色,看来吃的很不好。
莫湘梨蹲下身来,用衣袖帮她擦去脸上的汗水,问道:“吃过早饭了吗?”
“没有。”莫湘诗摇了摇头,“中午一起吃的。”
莫湘梨道:“你一天吃几顿饭?”
“夏天吃一顿,冬天吃两顿。”
“现在只吃一顿饭?”莫湘梨愕然,瞧了瞧铁青着脸的莫惜哥,又向莫湘诗问道:“是你爹让你在这里浇菜的吗?他现在在哪里?”
“我爹,现在在屋里读书。”
“读书?读个屁书!”莫惜哥冷笑,忽然道:“对了,你两位哥哥呢?湘望和湘契去哪了?”
“我两位哥哥……”莫湘诗眼眶一红,难过道:“我大哥,他年初就跟着村里的吴伯伯去浙江挖矿了。我二哥,他的腿……”
莫惜哥心里一沉,问道:“湘契的腿怎么了?”
莫湘诗眼眶中的泪珠儿滚落脸颊,伤心道:“两个月前,我爹让我二哥跟着前村的狗子哥进山采药,说是让我二哥采点药卖钱。晚上天黑了,我二哥和狗子哥走散了,下山的时候滚了坡,右腿被石头砸瘸了!”
“这样啊?”莫惜哥面罩寒霜。这低低的一句“这样啊”,一句话中蕴含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他拳头攥得咯咯响,恨声道:“你办的好事!”
在莫慎独的三个孩子中,莫湘望十四岁,是大哥。莫湘契十岁,是二哥。小妹莫湘诗才五岁。三个孩子中,莫惜哥对莫湘契格外疼爱,听说他的腿被砸瘸了,心里真是悲愤交加。他这一句“你办的好事”,到底是谁办的好事,办的什么好事,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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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惜哥心里虽然有气,但他身为盗人,自幼练的是修身养气的功夫,戒躁戒气!因为人一旦怒了,容易冲动,做出令自己后悔莫及的事。而作为盗人,凡事更加务求谨慎妥当,躁和气,乃是盗人的大忌!
莫惜哥养气的功夫不赖,迅速平息了怒气,向莫湘诗道:“你二哥腿瘸了,现在人在哪?”
“我不知道。那天我二哥的腿被砸瘸了,血淋淋地回到家里,我爹生气了。他骂我二哥,说我二哥进山采个药还砸伤了腿,很没出息。我二哥也生气了,就跑出家门。然后被一位陆姐姐带走了,去了哪我也不知道了。”
“呵呵!十岁的孩子养四十岁的老子,砸伤了腿,居然很没出息!三叔,你这话可真给力!”
莫惜哥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勉强压住怒意,又问道:“这个陆姐姐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长什么样?”
莫湘诗摇摇头道:“我说不上她的样子来。她好像十四五岁,只说姓陆,没说名字。她长得很漂亮,穿得也很漂亮。她还带着剑,好像会武功。”
“这是哪个陆姑娘?”莫惜哥皱眉思索。心想自己所认识的姑娘中,并没有哪个是姓陆的。等忙完了登州的事儿,再详加调查吧。
“湘诗,咱先去看看你爹。”
莫惜哥拉起小妹的手,忽然发觉她的手掌心布满了老茧,心里一阵不爽。不用问,这老茧也是干活干出来的。
“莫慎独啊莫慎独,你可真毒!”莫惜哥恨恨地叫着三叔的名字,心里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左手突然拎起身旁的水桶,平举到胸前,右掌猛的一送,那水桶冲着莫慎独的草舍飞了过去。
莫惜哥这一掌的力道雄浑,水桶飞跃了草舍的屋顶,余势不衰。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水桶在莫慎独的小院里轰然落地,顿时摔成块块的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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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舍中,衣衫素净的莫慎独正端坐在书桌前。
他一手执着蒲扇,一手执着书卷,时不时品一口小酒,正准备借着酒兴构思一首好诗。
突听院中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吓得手中的书卷掉落在桌上,还以为是文曲星降落在家中了,当下立刻夺门一看究竟。
只见小院中一片水渍,块块的木片正从半空中纷纷跌落下来。
“这是我家的水桶吗?”
莫慎独明白了,巨响声是由水桶跌落到地上发出的,并不是文曲星降临。他走到院中央,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损坏了我家的水桶?”
嘭的一声响,院门被人以雄劲的脚力踹开。一扇门板竟被踹得直飞出去,梆的一声,重重撞在院墙上。
“嗯?这一脚的劲头大了些。”
莫惜哥心里嘀咕着,有些诧异。刚才他见院门紧闭,以为院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因此踹出去的这一脚使了五成的力道,想不到院门只是虚掩,用力过猛,一脚竟把门板踹得直飞出去。
莫湘梨见哥哥的手段如此粗暴,心里颇不赞成。心想,听哥哥说,三叔虽然是文弱书生,但脾气硬得很。咱们要带走他的孩子,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他肯不肯还在五五之间。你一上来就用土匪的手段,难道你准备抢他的孩子吗?
小院中的莫慎独,在顷刻之间,连受水桶和门板的两次惊吓,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莫惜哥一手领着闺女,凶神恶煞地破门而入。
莫慎独看清了来者是最讨厌的侄子莫惜哥,脸色一板,喝问道:“我家的水桶,是你损坏的么?”
莫惜哥昂然道:“明知故问!”
莫慎独怒道:“好好的水桶,为什么要损坏掉?你真是个败家子!你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说完,哼了一声,拂袖进屋。
“三叔,等一下。”莫湘梨忽然走到莫慎独跟前,微笑道:“三叔,我们大老远的来看三叔,三叔不让我们到屋里坐坐,一见面就赶我们走吗?”
“你叫我三叔?你是……你是湘梨?”
“是啊!”
莫湘梨这是第一次见到三叔,略微打量了一下,见他年约四十,颌下留着一缕长须,衣衫虽然朴素,却是一尘不染,就这副样貌打扮,猛一瞧还真像是品性高洁的饱学宿儒。
但她忽然闻到三叔身上一股浓浓的酒气,心里顿生反感:“你让五岁的女儿在烈日下提水浇菜,自己却在屋里喝酒,你真没良心!”
莫慎独听侄女的话音,好像很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心里很不悦,严肃道:“湘梨,咱人穷,志不能穷!你小小年纪,怎么跟阿怜这个贼性不改的人混在一起?难道,你也有志于做一个为人所不齿的女贼么?”
“呵呵。”莫湘梨微微一笑,“嗯,三叔,侄女这是第一次见三叔,三叔是不是该送侄女一点见面礼?比如,一两银子?嗯,侄女在青州城里相中了一匹布,三叔帮侄女买来好嘛?侄女就这一个小小的奢求,三叔不会借口推辞吧?”
莫湘梨这是故意让三叔难堪。
她的这个“奢求”,对莫慎独而言确实是奢求了。走到这个小院,谁也瞧得出来,这是一个穷苦人家。别说送给侄女一两银子的见面礼,就是莫慎独有没有摸过银子,那都难说。
莫慎独神色俨然,丝毫不为莫湘梨那一口一个的“侄女”所动。他庄严道:“湘梨,你小小年纪,不勤修女工,怎么如此执着于物欲?须知,人欲无穷,你现在就执着于欲念,将来必定会为欲念所累!嗯,见面礼是不能少的,我送你一幅字,你可喜欢么?”
说着,向屋内直冲门口的墙壁上指了一指。
墙壁上稳稳正正地张挂着一幅字。字幅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白纸黑字,并未装裱。
莫湘梨睁大眼睛,在屋门口低声念着字幅上的字样:
——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
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
年少初登第,皇都得意回。
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
一举登科日,双亲未老时。
锦衣归故里,端的是男儿。
——
北宋汪洙编的这首《神童诗》,篇幅很长。莫湘梨一字一句地读下来,读到“锦衣归故里,端的是男儿”,这才读了差不多一半。她越读越觉得无趣,不再读下去了。
莫湘梨心里喜欢的是那种缠绵悱恻、柔肠百结、引人无限神往的爱情故事,对这种刻骨读书、以求功名的诗作,实在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