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杨鼎已是古稀之年,自成化四年任户部尚书以来,他为了维持大明财政可谓兢兢业业。前些年湖广一带连年遭灾,而官仓里的粮食已赈济一空。朝廷采纳杨鼎的意见,将官仓所储银、布卖出,换取大米备灾。淮、徐、临、德四大粮仓往日储粮百余万担,后因饷乏民饥,多被移用,以致四仓全无存粮。
杨鼎又上疏,建议可以以粮赎罪,商人输粮入仓后,凭证可到转运提举司支取食盐。还可以以粮折钱,以粮代欠税等。杨鼎的建议被采纳后,各仓库都有了储备粮。
但“以粮赎罪”这一条让某些道德君子不齿,认为大明律的威严被铜臭污染了。可惜这些君子们却闻不到自己亲属族人的满身铜臭。
朝中同僚们公认杨尚书操守廉洁,但性格固执。张玄庆眼下要拜访的就是这么一位官员。
当张玄庆将拜帖递进杨鼎府中后,过了一会,门房客气的出来道:“这位小道长,我家老爷近日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道长还是请回吧。”
此时的杨鼎正遭六科十三道给事中张海等弹劾:给事中们谓四方水旱,皆户部尚书杨鼎、工部尚书王复、南京兵部尚书薛远、吏部侍郎钱溥四人妨政失职所至,宜加黜罢。
杨鼎被劾正避居家中,自然不便见客,特别是正一道掌教这种道门中人,那简直就是在给给事中们增加新的弹药。张玄庆未曾读过最近的京城邸报,自然不知道这个缘故。
张家久居江南,知晓前宋能以半壁江山力抗金、元百余年,实因其税赋财力之盛远超前代,就是如今的大明国库收入恐怕也还不及南宋。张玄庆入京之前,为了应对文官在开海之事上的诘难,也曾做过功课,尽心研读了历代食货志。
张玄庆深知大明立朝以来,为防矿徒聚众生变,同时因开矿收益多为官吏从中盘剥,朝廷收益不多,官府开矿之事锐减。
朝廷缺铜而铸钱甚少,官钱以及宋钱不足使用,民间私铸之风大起,民众交易皆用私铸劣钱,“但取如数,而不视善否,人皆以为良便”,以致好钱竟然日渐少行于世。
又有逐利之人,将私钱“复行拣择,妄其加倍之由”,致使民间钱币日甚一日,伪劣不堪。民间出现银贵而钱贱,愿意以银易钱者日稀。
又因各地私铸之钱规范不一,使得大明一国之中竟有无数种私钱,一府之内私钱还要划地流通。
朝廷收税以实物为主,粮食丝棉各类实物在验收、运输、存储过程中官吏盘剥、日常的损耗,使得最终大明国库的收入大打折扣。
张玄庆此来正是打算为户部解决上述弊端,提供一条新路。可惜杨鼎避而不见的态度,使得张玄庆的一番打算暂时落空。
接下来要拜访的对象,是正被弹劾的另一位兵部尚书项忠。西厂复立后,汪直开始反攻先前弹劾他的诸位大臣,继商辂之后,项忠也惨遭诬陷。
汪直命东厂官校,发江西都指挥刘江、指挥黄宾等事诬陷诋毁项忠,阿附汪直的给事中郭镗、御史冯贯等人也纷纷弹劾项忠,所劾之事连其子经、太监黄赐、兴宁伯李震、彰武伯杨信等。
避居家中的项忠,倒是没有如同杨鼎那般,将这位正一道掌教拒之门外。张玄庆入得府中,只见项忠虽已年近花甲,但仍精神矍铄。
“老夫与道门向无来往,今日张真人欲见老夫,不知所为何事?”项忠虽是文官,但多年督办戎务,性情颇似武将,说话也就是直来直往,没有拐弯抹角。
“贫道此来之前,已拜访过吏部商公,对诸公近日遭内宦陷害之事,贫道欲为诸公在天子面前进言,以还诸公清白。”张玄庆道。
“真人能出手相助,老夫先谢过了。不知真人为何会相助我等,须知朝中文臣对陛下崇信道门之事,一向是深恶痛绝的。”项忠有着与商辂有着同样的疑问,道门不会平白出手,必有所求。
“我道门欲促使朝廷重开海路,望项公彼时不要出言阻拦。”张玄庆道。
重开海路?项忠想起日前天子传旨兵部,欲取阅昔日三保太监下西洋之海图存卷。原以为如郎中刘大夏所言,是汪直从中撺掇,原来是道门在其后出力。
项忠身为兵部尚书,自然是明白若要重开海路,如此大事必要通过廷议,除此之外,接下来的重建船队、准备海路、招募水手等准备工作,都需兵部、工部、户部协同,方能成事。
张玄庆虽未明言,但项忠明白,自己如今并无急流勇退之心,道门此举正好拿住了自己的命门。一旦接受了道门的援手,那么除非自己背信弃义,就只能全力支持开海之事。
思量至此,项忠不禁对张玄庆刮目相看:这位张真人年纪虽小,不但魄力十足,而且行事周全。工部和户部尚书那边,想必他也会登门拜访。只是项忠没想到,张玄庆之前就已经在户部尚书那边吃了闭门羹。
“真人所言之事重大,老夫需仔细思量。”项忠所言与商辂一般无二。
张玄庆毕竟还是个少年,无论他如何成熟老练,其阅历城府也远远不及这些文官中的精英。商辂、项忠所考虑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官位,还要考虑到一旦接受道门的援手,事后必要支持开海之事。届时如何在文官集团内部取得谅解,不至为朝中同僚所鄙弃,毕竟道门一直被文臣们视为危害大明江山的洪水猛兽。
张玄庆离开兵部尚书府邸后,接下来拜访的是同遭汪直构陷的工部尚书王复。王复天性宽厚,沈静寡言,自成化元年以来,任工部尚书已经十二年。
王复已是耳顺之年,对正一道掌教的到访很是谈然,听过张玄庆的来意后,对道门能否帮助自己保住尚书之位,并不在意,反而颇有兴致的聊起宝船之事。
“据工部所存旧卷所述,昔日郑和下西洋之船队,其中分为宝船、马船、坐船、粮船、战船,体势巍然,巨无与敌:
大者上有九桅杆,名为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共六十三号;
中者立八道桅杆,名为马船,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共七百余号;
次者立七桅杆,名为粮船,长二十八丈,阔一十二丈,共二百四十余号;
再次者立六桅杆,名为坐船,长二十四丈阔九丈四尺,共三百余号;
又次者立五桅杆,名为战船,长一十八丈,阔六丈六尺,共一百八十余号。”
王尚书对各船尺寸如此熟悉,对数十年留下的卷宗都能了如指掌,其博闻强记之名确实名不虚传。
张玄庆也是首次听闻昔日宝船之事,对大明能造就如此巨舰,实在是无比震撼。同时对道门的海外搜宝之行,也平添信心:如此巨舰,可携食水人员必多,必可航行至更遥远的海外蛮荒之地,道门能搜寻灵材的范围会更加广阔。
“如王公所言,此等巨船我大明如今还能建造么?”张玄庆激动的问道。
“今日我大明有龙江船厂、黄船厂、宝船厂、拨船厂,工部都水司掌龙江船厂与黄船厂,南京兵部掌宝船厂与拨船厂。昔日建造宝船的造船厂现已归南京兵部所掌,令岳久镇南京,此事他当明白。”老头并不明言,反而戏谑道。
张玄庆闻得此言,发现自己好像还没有完全认识到,自己那位岳父的全部实力。当初在南京能与勋贵世家达成合作,自己的岳父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张玄庆至今都还不清楚。
传信于英国公之事,算是当代成国公对自己女婿的一番助力。眼下王复又提及南京船厂之事,难道自己的岳家在南京能够影响到南京兵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