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是预定的出发日期,因为前夜朱云贞突然冒出的几句梦话,张玄庆在清晨听完自家夫人所描述的定中景象后,对这次白龙池之行,在心里又多了几分小心,毕竟大海茫茫,谁也无法预料会遇上什么意外。
外面传来阵阵喧哗声,正是船上水手在进行出发前准备工作,张玄庆透过镶嵌在窗口的透明玳瑁向甲板上望去,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那名老船工火石天,
正因为火石天事先向张玄庆提供了疍户采珠的相关信息,才使得张玄庆在与高太监打交道时,不至于轻易受其蒙蔽,因此张玄庆特地将其从先前的那艘战船调到了北京号上。
当火石天将被调到北京号上的消息在战船上传开后,同船的水手无不嫉妒这个半途才加入船队的新人,大家都知道能够成为宝船水手中的一员,特别是这艘宝船还是船队副统领的座船,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在战船上一直默默无闻的火石天突然间鸿运当头,其他人都在羡慕他的好运,可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位面相苍老的前疍户只是充分利用了自己所掌握的独家信息,并且准确抓住了时机,才能给自己原本无法接触到的张玄庆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种能够充分利用自身独特优势,及时抓住良机的能力并不是人人都具备的。在火石天看来,之前自己命中的第一个贵人让自己摆脱了疍户的身份,张玄庆就是自己命中的第二个贵人。
当火石天得知张玄庆打算前往白龙池的计划后,深知白龙池海域凶险的他,却全然没有了当初身为疍户时对白龙池的畏惧,他的勇气完全来自于身下的这艘宝船。
在火石天眼里,当年自己曾驾驭过的采珠船与北京号宝船相比,就好像一只澡盆般可笑。如此巍峨的巨船,岂是白龙池海域那点风浪所能撼动的,他迫不及待的想故地重游一番,甚至有着一种衣锦还乡的快感。
火石天与甲板上的众水手使尽全身气力,拽起粗大的帆索,只见原本层叠在桅杆下的一面面巨帆缓缓升起,清晨的阳光透过海面上的薄雾投射在帆面上,闪出点点光芒,整艘宝船在雾霭间显得越发高大。
合浦港中早起的疍户们,当他们睡眼朦胧的从自家船舱中探出头来,惊奇的发现已经在码头停靠了数月之久的那艘镇守太监府专用大船,正在起锚升帆,似乎有着出港的打算。
疍户们对这位镇守太监并无陌生,他们所缴纳的南珠以及需要换取的米粮,都需要经过这位高太监之手,对于疍户们来说,他们可能不知道合浦知县是谁,但他们个个都知道这位镇守太监。
眼下这艘专用大船的异常行动让疍户们心中疑虑大增,已经被增加的南珠缴纳额度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疍户们,对这位掌握着他们身家性命的镇守太监的任何举动,都格外敏感。
眼看着这艘镇守太监府的大船要往港外去,虽然港中宽阔的主水道已经足以让大船通过,但停泊在主水道两侧的疍户小船仍然像受惊的鱼群一般四散而去,使得已经足够宽阔的主水道足足扩宽了两倍有余,若非限于港中水深,恐怕连北京号也能正常进入。
在众多疍户小船的环视之下,耀武扬威的大船好像巡视鸡群的雄鸡一般,缓缓向港外驶去。
随着出港后的“雄鸡”慢慢靠近北京号,在宝船庞大的阴影下,“雄鸡”似乎变成了“阉鸡”,先前嚣张的气焰已经消失无踪。
当两船逐渐靠拢后,由于船舷的高度落差太大,直接从甲板上搭跳板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等候在甲板上的高大为,发现对面船舷上缓缓垂下一具绳梯,晃动的绳梯在高太监眼中显得无比刺目。
高大为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这身官袍,为了向这位张真人表示尊重,高太监特地穿戴了全套御赐蟒袍,冠带靴配一样不落。但他没料到要登上北京号,还需要爬一段绳梯,结果是这套代表着朝廷荣耀的袍服成了最大的累赘,若是回舱换作便装,高大为又担心会惹得张玄庆不快。
结果是宽袍大袖的高大为在一位随船下属的协助下,勉强在晃动的绳梯上稳住了身体,双手抓牢了上面的梯棍,脚下踏稳了下面的梯棍,身下还有一双手扶在腰间,即使如此,高大为白胖的脸上仍然残留着几分惊慌之色。
高太监心惊胆战的爬到绳梯上端三分之二的位置时,从上方船舷探出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捏在绣满金线的宫绸衣袖上,牢牢抓住高大为的手臂,将他拉了上去。
高大为踏上北京号的甲板后,略微定了定神,就开始四顾寻找张玄庆的身影,而将他拉上来的火石天,已经再次探身去帮助高太监身下的那人。
不止要稳住自己的身体,还要承受高大为超出常人的体重,虽然在绳梯上只是不长的一段距离,但体型肥硕只是略逊于高大为的沈惟敬已经有了精疲力竭的感觉,特别是酸软的双臂只能勉强搭在绳梯上,却无力再动一根手指头,整个人好像一只大号壁虎一般趴在绳梯上一动不动。
好在上方的火石天有着足够的臂力,很快就将高太监的这位下属拉了上来。上到甲板后的沈惟敬全然没有高公公的风范,整个人完全没有形象的瘫软在了甲板上。
正当高大为打算训斥这位严重败坏镇守太监府形象的下属时,张玄庆及时出现在了甲板上。
“高公公果然是信人,贫道只等公公登船,就可以正式出发了。”张玄庆稽首道。
“此次白龙池之行,真人是为了万岁爷寻药,咱家蒙万岁恩典,片刻不敢怠慢,此行怎敢置身事外。”高大为时刻将天子挂在口头,言辞间滴水不漏,不愧是能得天子青眼,镇守一地的人物。
“海风甚急,此处不是详谈之所,公公还是进楼说话吧。”张玄庆引着高太监往船楼而去,此刻高太监似乎忘记了仍然躺在甲板上的沈姓下属。
只有甲板上的水手饶有趣味的围观着瘫软在甲板上的肥硕小吏,而靠在船舷上的前疍户火石天,发现不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喷射出一股水柱,到半空中力道已尽,四下散落的水珠在朝阳的映照下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