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既破,金禅遂纵身跃起,突然一掌击在青衣僧脚底。半空中飘然未落的青衣僧身子陡然又往上窜出一大截,犹如一片青云飞上天空。当金禅伸手去接剑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一道疾风压迫下来,青衣僧倒转身形一掌从天而降。两人都来不及接住半空中飞旋的长剑,但听击掌声砰然激荡,不知道在落地之前两人又对拼了多少掌。
等到两把剑铮然插在地上,两人亦飘落下来,落地的一刹那胜负立分——金禅落地的时候双脚稳稳站住不动,而青衣僧的右脚不由得往外滑开了半步。青衣僧不禁脸色通红,方才半空中两人对掌之际皆使出了强劲的功力,此时体内真气激荡,落地时难免有所闪失。高手对决胜负只在毫厘之间,这微不足道的半步距离,已然分出高下。
青衣僧黯然摇了摇头,双手合十道:“阁下不但剑法奇妙,内力更是精湛,贫僧十分的佩服,这一战是贫僧输了。”于是拔起地上长剑,过来又向达摩堂首座鞠首道:“师弟我学艺不精,未能阻止对手,有损少林声威,还请师兄责罚!”
达摩堂首座却摇头道:“师弟你既已尽力,又何须自责?看来这一场风波非你我之力可以化解的。”然后又转眼向金禅道:“施主,本寺住持方丈有请。”
金禅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心想连住持方丈也出面了,他今天一人单挑少林寺,看来还有最厉害的一个人物需要领教。他方才与人对掌之时,落地虽然稳稳当当,却是没有收敛体内激荡的真气而硬撑着强行站住,表面上看似乎更胜一筹,实则已然受了内伤。此时忽然感觉到喉咙间一口热血冲涌上来,于是又强行咽了回去,不让人发觉。
金禅拔起地上长剑,凛然走上大雄宝殿之前的石阶。纷纷起立的棍僧将手中长棍竖在地上,便没有人再行阻拦,并且给金禅让开了一条路。
踏进大雄宝殿,但见佛像之下坐着一位白须长眉的高僧,闭目拨弄着手中佛珠,正是住持方丈。对于方才殿外的那一场剑斗,每一招、每一式他都听在耳中,不禁微微皱起眉头,而此时金禅闯进来的时候,剑上犹带着煞气,风尘亦随之吹入殿内,撩动地上袈裟。金色袈裟并没有披在方丈身上,而是覆盖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已然昏迷不省人事。
方丈停止拨弄佛珠,缓缓睁开一双老眼,眼中透着无尽的怜悯和慈悲,道:“施主剑法高超,甚至连我少林派的达摩剑法都不是阁下的对手,实在令老衲佩服。”目光又转而盯着面前地上的女人,接着道:“而这位女施主几乎不会武功,况且还怀有身孕,如果施主真的有心要杀她的话,她焉能逃到少林寺来避难呢?”继而又转眼看着金禅,“如此看来,施主似乎并无杀她之心,却又一路追杀她到此,实在令人费解。或许施主心中还有恻隐之心,不妨回想一下,在你明明有机会杀她的时候,却又因何下不了手呢?”
金禅盯着地上的女人,思绪不禁追回到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听见了自己的剑啸声。先是惊雷阵阵,他手中的剑大开杀戒、肆意饮血的急啸,继而是可怕的寂静之中,缓缓拔剑出鞘的轻吟,那是女人悄悄拔出他的剑正试图杀他,最后看见女人举起剪刀刺向他心口时候那种冷厉的眼神。就在金禅思绪中画面纷飞之际,地上的女人仿佛突然睁开双眼,再次向金禅投以仇恨的目光。如果说之前金禅对女人尚怀有一丝恻隐之心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了怀疑——既然他已经偷练了太祖秘笈中的禁忌武学,是否还能安身立命于宋剑堂尚不确定,而完成眼前的任务就更失去了意义,何必再杀一个可怜的女人?
而女人仇恨的目光却令他恍然醒悟——这个女人已对他恨之入骨,如果他继续对女人抱持怜悯而又暧昧的态度,那么这个女人终究会寻找到机会给他致命一击。这才是他眼前最现实的威胁,放任这种威胁的存在已然是偏离了杀手的本性。身为杀手,应该毫不犹豫的斩断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牵连,如此才能保存自己,而他已经拖延太久。
金禅将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转眼盯着方丈,冷冷道:“大师有所不知,我与这个女人已然不同戴天,如果我不杀她,终有一天她也会杀了我的。”
方丈不禁皱眉摇了摇头,道:“女施主对你的威胁,不过是你心中的一个念头而已,而心魔全是由心念而起,仇恨之心需要化解方得解脱啊。”
“大师你不明白,”金禅亦黯然皱眉摇头,“这个女人有多么可怕!况且她还怀了我的孩子,这就是她最厉害的武器,若不趁早铲除此一祸端,等到孩子出世,只会吸取这个女人身上的怨气,来与我这个父亲为敌,难道大师就忍心见到如此可悲之事发生?他的命虽然是我种下的,但既然这是一个错误,我也可以亲手将他毁灭,以绝后患!”
想不到一个人的凶残可以到如此程度,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放过,方丈大师亦不免面露惊悚之色,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道:“施主身上的暴戾之气实在骇人听闻,老衲今日唯有学习人家慈悲为怀,来解一解施主心中的恶念。”方丈说罢遂站起身来,神色凛然走到金禅面前,以一种痛心疾首的目光皱眉看着金禅。
金禅不禁握紧手中的剑,忽然冷笑道:“今日已连战两位高手,总算见识到少林武功的厉害,不妨再来领教一下方丈大师的高招,且看大师如何化解我心中的怨念!”言下似暗带几分讥讽之意,不禁令在场的达摩堂首座为之黯然惭愧。
方丈眉眼一开,摇头道:“施主刚刚已经打败了本寺派出的高手,老衲便没有理由再出手为难施主。但是人命攸关,老衲又岂能袖手旁观?老衲愿意承受施主三掌而不还手,但愿这三掌可以化解你心中的怨气,暂且饶过女施主一命。”
此言一出,金禅不禁神色肃然,想不到身为堂堂少林寺的住持方丈,为了救一个女人竟然甘冒如此大的风险,几乎是以性命担保。要知道金禅刚刚打败了达摩堂第一高手,内力完全不输对手,整个少林寺中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敢说白白受他三掌还能安然无恙。况且以少林寺在江湖中的地位而言,打在方丈身上的这三掌,应足以消弭一个人的罪孽,披在他身上的袈裟乃是当年太祖皇帝所赐,如果袈裟在身,试问还有什么人胆敢在他面前放肆?
达摩堂首座忽道:“方丈师兄,这个祸是我惹回来的,理应由我来受这三掌。倘若方丈师兄因此而有所闪失的话,试问师弟我又于心何忍呢?罪过罪过!”方丈微笑着道:“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师弟与我同属佛门中人,救人之心其实并无二致,你只不过下山碰巧遇见了女施主求救而已,这与我自己亲眼所见没有分别,当时若是换做是我,也会如师弟一样这么做的。所以师弟你没有做错,何须自责?善哉善哉!”
围观众僧无不肃然,单掌立于胸前,一起向方丈大师躬身一拜,体念大慈大悲。
金禅又冷笑道:“你们商量好了没有,到底由谁出来接我三掌?”
方丈双手合十道:“施主,请出掌吧。”
金禅缓缓将剑还入鞘中,看了一眼右手手掌,然后转眼注视着方丈,掌心之中已然凝聚起一道劲力。方丈却面带几分微笑,转身背对金禅,果然是摆出不准备还手的架势。江湖上都说少林寺的住持方丈参透易筋经神功,练成一副金刚不坏之身,金禅此时倒很想知道,江湖传言是否真的可信?于是挥起手掌,一掌击在方丈背心上。
金禅这一掌先使出五成的功力,试探一下方丈内力的深浅,不料掌力拍在他身上,让人感觉犹如泥牛入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换言之,方丈筋脉之间真气深厚的状态犹如一道深邃的峡谷,金禅的掌力散入其中瞬间被吸纳掉,竟然激荡不起一点点的回音。金禅不禁神色凛然,撤回手掌,然后又在掌心凝聚了八成的功力,再一掌猛然袭来。这一次但见方丈身上的僧衣忽然似被大风鼓荡起了一般,终于激起他内力的回应。
峡谷巍峨幽深,本来空寂无风,而一旦做出回应便不得了,犹如奔腾洪流狂泻而下,金禅突然感觉掌心处似通上了极强的电流,手臂上下筋脉无一分一寸不酸麻疼痛,心脉亦不禁为之一震,连忙又撤下了手掌,心想少林寺的易筋经神功果然非同凡响,即便是方丈大师毫不还手,任由对方出掌击在他身上,掌力也难撼动他经脉气海,而出掌者反而感受到极大的反弹力量,可谓相形见绌,要令人家见笑了。
偏在此际,忽然有一个极度危险的想法从金禅心底冒出来撞了他一下。
金禅眼中泛起一丝异彩,第三掌又加强了掌力,果然再度激起方丈体内真气洪流的强势反弹。方丈虽然无心还手,但是体内易筋经内力已然练至出神入化的境界,无需意念支配便可自由活泼流转、抵御外力侵袭。说是迟、那时快,当掌心处感受到剧烈反弹时,金禅忽然运转起了化功大法,试图将这一股洪荒之力导入自己气海之中。
方丈大师感觉到了体内真气狂泻而出,不禁回头“嘿嘿”笑了一声,道:“施主居然可以吸他人内力而据为己有,实在令老衲佩服。不过老衲倒有一句忠告,他人的异种真气存积气海之中,倘若驯服不了,恐怕会引起反噬,实在得不偿失啊。”在此危急时刻,方丈首先想到的不是打断吸功进程、阻止自身内力流失,反倒是替对手担忧起来。
金禅此时正专注吸取着对手的内力,根本没有空闲理会方丈的话。但见他一张脸皮不禁涨得通红,肌肤甚至充盈鼓胀起来,方知对手内力之强大,以他自身的功力而言,无异乎人心不足蛇吞象。然而这反倒激荡起金禅心底一股莫名的兴奋,对手的内力越是强大,越是能体现出他化功大法的威力,毒素开始在体内急剧催化。
方丈不禁摇头叹息,显出几分无奈之意,不知道是可惜自己内力的流失,还是为对方不听他劝告而感悲哀。突然见他一耸肩,砰然一声激荡,金禅按在他背心处的手掌竟然被轻而易举的弹荡开。要知道在行使化功大法的时候,对手内力一旦开始流失就会陷入绝望的漩涡之中,几乎没有力气抽离出这种可怕的处境,直至内力被人吸取干净方得解脱。金禅在水镜庄吸取段四海内力的时候即是如此,从此让段四海变成一个废人。
然而方丈大师所修炼易筋经的奥妙就在于可以随意变幻易转身体穴道方位,从而切断内力流失的通道,令对手诡异的吸功进程瞬间失去附着之力,堪称吸功妖法的克星。金禅不由得退开两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转眼盯着转身过来的方丈,不禁面带惊悚,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而更可怕的是,他已然来不及压制体内毒素爆发。
但见金禅嘴角边流淌下一丝血痕,看来这次受的内伤不轻,足够给他一个教训,方丈不禁皱眉摇头,道:“施主的武功的确匪夷所思,老衲今日可谓大开眼界。能够吸取别人的内力固然是好事,但其实也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实则先伤己、后伤人,如此害人害己,这种邪门武功实在要不得啊。”似乎是看出了化功大法的诡异之处,可谓一语道破。
金禅三掌既出,当下也无话可说,转身便踏出大雄宝殿。
“施主请留步!”刚走出门口,却又被方丈大师叫住,但听方丈在身后道,“如今你中毒未深,老衲尚有办法帮你化解,倘若施主愿意留在少林寺十年,老衲担保可以帮施主解除邪功的困扰。而一旦积重难返,恐怕就再也回不了头,还望施主三思!”
金禅停下愣了一下,心想留下来听你们这些和尚念经,到时候只会要求他废除身上的武功,然后变成一个素心人,如此他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宋剑堂一定不会放过他。而他早就是一个回不了头的人,于是道:“我的事,就不劳大师费心了。还请大师照顾好这个女人,既然她命不该绝,在下就此告辞。”便头也不回的走出少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