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猛觉得很冷。
照理说,他习武多年,体格异于常人,本不应该觉得冷,可他此刻正站在一处高山之巅,其高不知有几百千丈,气温远非山下可比,即使以他的体格,也觉得寒冷刺骨。
他是被诏肄师带到这里的。
他记得很清楚,前一刻,他还站在自家院中,冷眼看那些修道者为了争抢转世天佛吵得不可开交。然后那个自称诏肄师的男子出现了。
他一出场,便镇住了所有人,带着少女扬长而去。
接着,聂猛就感到一阵腾云驾雾般的感觉。
周遭的景物快速转换,他看到无数大山、森林和河流从脚下掠过,还不时穿过一片片白色的雾气,他的身边始终有两个模糊的身影,被一团紫气包围着,看不真切。
直到他们降落在这座山巅。
诏肄师站在他的面前,默默盯着他,旁边跟着恬静安详的少女。
少女的衣衫很薄,可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冷,如果不是仍有法力,那么就一定是诏肄师帮她抵御了寒气。后者的可能性似乎大一些,聂猛暗暗判断。
这个只凭名字就让三个修士几乎尿裤子的高人,对少女却极为温柔和关爱。
“我要问这少年一些话,可能跟你的身世有关,你要听么?”诏肄师对少女说。
“您要我听,我便听。”
诏肄师愕然。
他发现异常天象时,正在数千里外。当他赶过去的时候,一切已都结束了。
现场除了那三个不成器的散修,就只有这个少年。
如果他们之中有人清楚少女的来历,毫无疑问,一定就是这个少年。即使这个少年不清楚,也总会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
连那三个散修都能看出,这少女乃是转世的仙佛。他又岂会看不出?
当他看到少女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少女是一个已经了却尘缘、不沾因果的纯仙之体,虽然不知为何失去了全部的修为,连记忆也似乎丧失,但她仍在仙籍,只要踏上修行之路,机缘便会接踵而至,进境也将一日千里,渡劫飞升不在话下。
这样一个好苗子,就像是为他量身准备的。
他相信有了自己的悉心教导,再加上儒门的道统传承,少女将成为千年以来,第一个飞升仙界的修士。
而有了这样一段授业经历,他便有希望突破瓶颈,再进一步。
他已是地仙顶级修为,再进一步,便是羽化飞升。
这是所有修道者梦寐以求的终极目的。
一切都很完美。
唯一的问题,就是眼前这少年。
准确的说,是他脑中关于少女的所知的一切。
少女已经在雷劫中了却了所有因果,但这少年如果知道些什么,那么这段因果便不会彻底消失。他会成为一枚种子,他所知道的前世因果也会生根发芽,直到长成一根寄生的藤蔓,缠绕在少女身上。
无从判断这种寄生的祸福。
也许会成为少女的心魔,让她万劫不复,也许会让她在最后关头大彻大悟,飞升成仙。
一切都在未定之天。
所以他也不能简单地把这少年杀死了事。
所以他才要问少女,是否要知道自己的身世。
只有她能做这个选择。
可是,她把这个问题重新推回给了自己。
诏肄师摇了摇头,沉吟道:“我无法替你做这个选择……”
“您错了。是您要问他,不是我要问。这是您的选择,不是我的,您说对吗?”少女微笑道。
诏肄师闻言,瞬间安静下来。
少女的这番回答,一下子点醒了他。
他执着于得到答案,便是已生了心魔。从他把少年带到这里开始,少女的身世来历,就已经在困扰着他了。不管他是否能知道答案,总有一天,这段心魔会成为他突破自身的大敌。
一念之差,险些铸成大错。
诏肄师默然片刻,缓缓道:“受教了。”说着,躬身向少女施了一礼,态度十分谦逊。少女亦坦然受了这一礼,神情恬静,并无丝毫不安。
一旁的聂猛,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机锋。
他很清楚,诏肄师把他带来此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问这少女的来历。聂猛已经打算,若诏肄师真的问起,就和盘托出,除了无名老者赠给他春秋玉简这一节,其它没什么可隐瞒的。他甚至隐隐期待说出真相的时刻,那时,看这诏肄师面对一个杀人无数的女魔头,会是个什么反应。
诏肄师转向聂猛,说:“我本来要问你一些问题,但是现在,我决定不问。”
聂猛点点头,没有问原因,虽然他很想知道诏肄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他知道,面对眼前这样的卓绝人物,少言慎行最是要紧。
诏肄师虽然与无名老者有某种相似之处,可他的气质更冷,仿佛漠视一切,也许在他眼中,区区一条人命,与蝼蚁何异!
不会有人喜欢被蝼蚁问来问去。
聂猛斟酌着语气,试探道:“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不行,”诏肄师说,“你跟我回蓬莱岛,我保你衣食无忧,平安百岁,直至终老。除此之外,不要再有其他想法。”
聂猛明白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诏肄师都不打算知道这少女的底细了,至少现在不打算知道。
同样的,他也不允许别人知道。
他不杀掉聂猛灭口,可能跟他的行事法则有关,也可能他打算留着聂猛等到需要的时候再问。所以他选择把聂猛放在眼皮底下,变相软禁起来,不让他有乱说话的机会,同时保留随时知情的权力。
要拒绝吗?
一旦开口,事情便再无转圜的余地。拒绝,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自己的性命,赢面微乎其微。顺从,将成为一名囚徒,再无自由。
对于聂猛来说,失去自由,比死更可怕。
诏肄师正在盯着他,等待他的表示。聂猛有些奇怪,像他这样一个强者,不论做出任何决定,都没有必要征求一个凡人少年的意见。他为什么要等?
几乎是在瞬间,他突然明白。
诏肄师在等一个杀他的理由。
他之所以不动手,是要等聂猛自己找死。
聂猛突然想起晴空之上,那道一往无前的凛冽剑气。无名老者讲的故事,电光火石般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死,不可怕,怕的是,屈辱地活。
这句话曾经是他的信条,是在那个深埋心底的黑暗之夜里,他对自己发下的誓言。从那时开始,他便一直这样快意地活着,不畏惧任何人,不担心任何事。
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
直到今天。
一个新的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这个新的世界高踞云端之上,其中每一个人都是他望尘莫及的存在,在他们面前,他什么也不是。
他凭什么以为弱小的自己,还能像以前那样生活?
当然,他可以选择快意地死。
可他并非生无可恋。父母的意外死去,让他明白了生命的可贵,他想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娶妻生子,让聂家的血脉一代代传承下去;老者剑斩仙佛的豪气,更是平生第一次让他燃起了强烈无比的变强的渴望。他想要往上爬,一步一步,爬到天的最高处,用自己的双眼看一看,那漫天仙佛,究竟是什么样的嘴脸!
屈辱地活着,固然无趣。可若一个人,宁愿忍受活着的屈辱,只为实现自己的目标,那么这种屈辱,又有何不可?
久远的记忆画面,出现在聂猛的脑海。
他想起幼年时的自己,蜷缩在八仙桌下,咬紧牙根,眼看着一个个曾经对他貌似关爱的宗族亲眷,眉开眼笑地把屋子里一切值钱的东西统统搬走。他的痛苦,成为了他们的狂欢。
听着那些虚伪的话语,看着那些得意的笑脸。幼小的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痛恨那些人,可他并没有选择冲出去拼命。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用?不过啃几口、踢几下,不会对那些人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反而会让他们撕破脸皮,做出更加歹毒的事情。
所以他忍耐,他退让,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
现在的情形,与那时何其相似?
幼小的他,可以隐忍蛰伏数年,只为等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现在的他,当然也应该忍下一切屈辱,只求能生存下去。
他突然有些理解无名老者所讲的那个故事了。
其实故事的真正结局,老者并没有告诉他,而是做给他看。
现在,那个故事结束了。
而另一段故事,才刚刚开始。
这是属于他的故事,他必须活着。
云海之上,高山之巅,在长如永恒的一念之间,十六岁的粗豪少年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垂下目光,面对眼前的世外高人,表现出顺从的姿态。
惊讶的神色,从诏肄师眼底一闪而过。
“有趣。我真想知道,这一日之中,你到底有怎样的际遇。”他似乎看透了聂猛的天人交战,猜到了聂猛这样选择的原因。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
不管聂猛作何选择,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凡人的生死,他并不特别执着。
如果这少年执意要作死,他正好可以顺手成全,并且借此除去自己的心魔,也除去少女飞升之路唯一可能的障碍。
不过这少年既然选择活着,那便让他活着好了。
一切都应顺其自然,不能有丝毫刻意。
心魔已生,此刻他就像一个悬空走在细丝线上的凡人,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深渊,千年苦修毁于一旦。不能小看任何征兆。
“走吧。”诏肄师简短地说。
一团紫气,将三人包裹其中,飞速离开山顶,向着远处飞去。聂猛站在诏肄师和少女的背后,看着茫茫云海在脚下翻滚,仿佛永远也到不了边际。
明明只飞了不到两个时辰,聂猛却惊讶地看到,天色由灰暗渐渐变为光明,当云层在脚下的流逝速度明显慢下来的时候,远处已经可以看见一轮初升的旭日。
紫气开始下降,慢慢穿过云层。
抛开囚徒的身份,眼前的情景,令聂猛震撼莫名。
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上,悬空漂浮着一座巨大的仙岛,仙岛周围的海面,星罗棋布数十个小岛。远远看去,群岛被一团浓郁的白气包围,那白气似雾非雾,并不阻隔视线,当聂猛穿过这团白气时,清楚地看到,有如实质的气体在紫气的冲击下散开,然后又在身后凝为一团,感觉十分奇妙。
穿过白色气团,仙岛的面貌展现在聂猛面前。
只见岛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孤绝的山峰,峰顶地势平坦,楼宇重重,古木参天,一道高逾万尺的瀑布从峰顶断崖飞流直下,落入山下的深潭里,最终汇成一条大河,沿着山脚下的平缓坡地蜿蜒流淌,再分化为无数小河溪水,蛛网般遍布全岛。
岛的四周是一圈高低起伏的环形山脉,有无数细小飞瀑从山脉外围的低凹处注入大海,在湛蓝的海面上激起一层白茫茫的水雾,煞是壮观。
在高峰与山脉之间,展布着一片环形的平缓坡地,到处郁郁葱葱,花草飘香,鸟鸣啾啾,时有珍禽异兽穿行其中。
郁郁葱葱的林木间,遍布大大小小的各式院落,亭台楼阁难以尽数,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在朝阳的照耀下,屋顶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将整座仙岛映衬得金碧辉煌。
诏肄师的紫气,径直向仙岛外围的一处院落降下。
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儒巾的青年快步迎了上来,口称首座,施了一礼,便静静侍立在旁,不作一声,目光也毫无旁骛,没有向另外两人看上一眼。
“子固,这名少年,交给你。”
“诺。”青年应声施礼。
紫气一闪,诏肄师已携少女升至半空,朝岛中央那座孤绝的山峰飞去。
青年轻吁一口气,浑身松懈下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又黑又粗的年轻汉子。“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聂猛。”
“唔,这个……”青年面露难色,凑上来道:“你知不知道,首座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就是……”青年为难地挠了挠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人?首座为什么把你交给我?我应该怎么做?”
聂猛苦笑一声,道:“你把我当成一个囚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