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阁内围绕着雷麟展开的唇枪舌剑,他自不会知晓。
此刻,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他正如履薄冰地跟在穆心武穆老的身后,一言不发。
在他眼里,这位名动天下的“死”门首座从背影看去,显得佝偻而沧桑,全然一副迟暮老者的模样。早已灰白的长发随意披散于肩,黑色的长袍似乎有些过长,以至于尾部拖至地上,偶尔带起一层雪沫,荡出微弱的声响。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背影,让雷麟看的有些发痴发怵。
痴的,是这个几乎老的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老人走路几乎是全然没动静。且看那地上厚厚一层积雪,饶是他这十来岁半大小崽子,一步踏上去也是一个坑,踩雪所发的摩擦声那是“咯吱”“咯吱”地响。哪像这位,别说声儿了,连个坑都看不见。
简直就像一个踏虚漂浮的神仙......
不,是幽魂。
而让他发怵的呢?
炼天焚狱灵冥火,漫步十殿搜阎罗。
被当世人称为“死神”的穆心武,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
“小子。”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过了哪些地方,这穆心武突然停住了脚步。
“啊?”小雷麟尚未从呆滞中缓过神来,鬼使神差地随口答了个腔。
穆老一听,慢慢转过头向他看了一眼,衰老无神的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却好像射出了千百根针一样,瞬间“扎”的这神游物外的小家伙那是一阵哆嗦,这才意识到方才说错了话。
“师傅,弟子在。”
还好小鬼头算的上是机灵,这一来一去地,话是没说上几句,“师傅”二字倒是喊上了。
穆老瞧着他那战战兢兢的模样,面前这孩子,一颗小脑袋瓜子就差埋到了雪地里,除了自己的脚还有地上的雪,哪还能再看得到其它,一张皱纹入丘壑的老脸这才微微一动,竟似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不过也就那么一下子,又给收了回去。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那把“干枯”的胡子,沙哑的嗓子沉吟一声,示意着雷麟抬起头来。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说罢,穆老脚步一挪,身子一让,雷麟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率先引入眼帘的,是那两个写在牌匾上的大字“死殿”。苍劲有力,煞气腾腾!看的雷麟是神情一恍,心头一惊。
然后,便是匾下一道通体漆黑的森森铁门,静静地靠在一处山壁之上......
一阵冷风吹过。
“这......”
小雷麟一愣,眨巴眨巴眼,下意识地圈起袖子往上擦了擦,又细瞧了瞧,面前除了一座平地凸出来的山峰之外什么也没有,这铁门就这么嵌在一处山洞内测,上下左右皆是山体,石壁上堆叠起千层白雪,偶有几株顽强的野草破雪而立......
死殿?这......这哪里是什么殿。
这明明是......
“这明明就是个山洞嘛。”小雷麟差点就脱口而出。
然而,似乎是早能料到一般,穆老就这么站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小毛孩子风云变幻的精彩表情。
好一会儿之后,他老人家终于轻轻咳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这声音听在小雷麟耳里,带着一种故作出来的严肃,又似乎......有些尴尬?
“你......可不要小瞧这死殿。”穆老眺望远方,没有看雷麟,手掌兀自抚着胡子。
“啊?”雷麟被他给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几步,头又给低了下来,接着恭声道:“弟子不敢。”
他赶紧转动脑袋瓜,硬是挤出一句圆话。
“能被师傅您所看中,这里肯定有它独特的地方,弟子愚笨,又岂能懂得。”
别看雷麟方仅十岁,这小嘴可是伙房上下出了名的能说会道,常惹得大伙儿欢声笑语,也是个小开心果儿。
“嗯......”穆老听罢,沉吟片刻道:“其实......此地乃是前掌门侠圣帮为师留的,这玄霜山不多不少,刚刚好八处山头,为师没得选。”
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闷声叹了一口气,老眼瞅了瞅那块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自己亲手所书的“死殿”两个大字,便自顾自地向那儿走去,不予理会杵在那儿呆若木鸡的雷麟。
看着穆老推开铁门,小鬼头这才慌慌张张的跟在后头,嘴里还喊了一句。
“师傅,等等我!”
※※※
雷麟紧随穆老走进了铁门后的山洞里,发现里面到还是别有一番洞天。
天花板,地板,四周墙壁,清一色用黑色精铁板铺砌,虽失了华丽气派,却别有一番铁血肃杀的感觉。每隔十步凿一窗,此时正直晌午,又恰逢晴好,阳光透过窗口照进室内,也冲淡了本应属于山洞内的阴暗。
整个“死殿”是根据山体构造而建,除主殿之外,只有左右两条走道,还有前后两扇铁门。前门便是穆老和雷麟进来处,而后面那扇想来应该是去往后山的。
只是不知怎地,雷麟从进来的那一刻起便觉有少了些什么。
“怎么......这么安静。”
他心中默念,不由地好奇起来。
这时,穆老慢慢走到大殿上最是显眼的铁椅主座前,两手轻扬一下黑袍便坐了下来。然后见他深吸吐纳一口,嘴唇微微一动,则是传出一阵在整个空间里荡起层层回音的话语。
“全都到大殿来。”
一如早先,陈剑霜对雷麟念诵门规之时所用的传音之术。
话音刚刚传出,山洞内左右两道里便传出零零散散的脚步声,随后陆陆续续走出几道人影。
他们行至穆老身前,左右而立,一边三人,均为男性,且皆穿粗布白袍,除身高面容各有不同外,并无太大异处。
十岁的雷麟见状,对明显年纪大过他的六人执师弟对师兄之礼,一一弯腰颔首,然后稍稍退了几步,特意多留了些空位,便继续向两旁看去......
可是先前零星脚步声,此刻却是停了,也没有人再从里面走出来。
“看来师兄们都挺忙的。”雷麟抿了抿嘴,心中想道:“咦?看不出来这山洞倒是挺大的嘛,也不知道住了多少师兄们,看来以后想要一个人睡一间房是不可能咯。”他小眼睛转了转,依旧瞟来瞟去。
不料穆老此时却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雷麟一怔,直接答道:“噢,弟子在看其余的师兄们。”
然而此话一出,他便发觉眼前的六人脸上都微微露出尴尬之色。而端坐于铁椅上的穆老则是微微闭上双眼,闭目养神。
为首一名年龄最长的少年微微侧目,当看见师尊的样子后,他的眼角略微抖动了一下,随即咳了两声清清嗓说道:“嗯......我们“死”门上下弟子总共六人,便都在此处了。”
听见师兄开口,小雷麟正准备回礼答话,在他刚欲抬手之时,脑袋里将刚才那句话又过了一遍。
他先还以为这个师兄在与他开玩笑,于是象征性地笑了一笑,可定睛一看,却发现在场众人包括穆老在内,全然没有一丝玩笑的神情。
这下子,只见他那两颗小眼睛慢慢扩大,几乎涨成了牛眼。
从小长于天际的他对门派大致的人员情况不可谓不熟。在他想来,天际总共八门,各门座下弟子即便多多少少数量上存在差别,但决计不会太大。
没想到“死”之一门,人丁之单薄,简直是匪夷所思。
“噢......噢,是这样啊。”雷麟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尴尬的两只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只得摸摸头笑道:“我每天给山上送饭的时候,看见每日早课之时,八门弟子方阵里的人数都是差不多的,还以为,还以为......”
他话说了一半却感觉越描越黑,便没有再说下去。
那位师兄脸上尴尬之情更甚,说道:“这是因为我们这一门人少,掌门为了平衡阵型而让其余几门的弟子挪过来了。”
雷麟膛目结舌,心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似乎是不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穆老这时忽地说道:“好了好了,为师上了年纪,折腾了一早上,也有些疲乏了......这孩子叫做雷麟,已经在寰宇阁拜过师了,从今日起他便是你们的师弟,往后便朝夕相处,穆悲,你带个头,都介绍一下自己吧。”
名叫穆悲的人,便是之前那年纪最长的首位师兄。他收回之前不够自在的神色,转而对雷麟亲和笑道:“雷师弟,我叫穆悲,比诸位师弟虚长些年岁,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互相之间可要多多关照。”
一看便知其乃是谦卑温和之人,说完后,还对雷麟拱了拱手,表示友善。
在他说完之后,其余五位师兄也都一一效仿。
按照年龄排序,老二名叫穆远,老三叫作穆洵,老四穆天,老五穆白,老六穆阳......
当雷麟逐一听完六位师兄的介绍后,心中不免疑惑,于是问道:“诸位师兄都与师傅同一姓氏?莫不是师傅的家族中人?”
穆悲微微一笑,轻轻摇头。而五师兄穆白这是说道:“我们都是被师傅所收养的孤儿,无名无姓,便随师傅姓了。”
穆白不似穆悲一般态度柔和,他神色淡漠,声音清冷,配上其消瘦而苍白的脸颊,气质显得有些冷酷,雷麟听完他的话心中一紧,便不再言语。
仿若知道他心中所想,穆老接着道:“你既有名有姓,便无需遂这规矩。”
“一切听师傅吩咐。”雷麟忙答道。
随后,穆老指派大师兄穆悲负责安排雷麟的起居琐事,自己便起身离开了。当他走后,师兄弟六人便围上来,与这个小师弟粗略地打了会儿交道,便各自散去,穆悲便带着他前往右侧走道而去。
过道不长,也并不宽阔,只是恰好能三人并肩,雷麟随着穆悲走进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去。说是最里,也不过就是第四间房,他待雷麟大致打量了一下这间格局简朴的房间后说道:“七师弟,方才听你提到过,之前应该是生活在伙房的外门学徒吧。”
“回师兄,是的。”雷麟收回目光,恭谨地道。
“呵呵,不用这么拘谨,以后我们就是亲人。”穆悲摆摆手,声音柔而沉:“我和你几位师兄都是孤儿,举目无亲,蒙师尊收留才能活命,更有幸入得天际门,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们几个都将师傅看作亲生父亲。”
他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雷麟的肩膀,接着道:“所以我们不止是师兄弟,也是亲兄弟,师兄的话,你可明白吗?”
穆悲并不知道雷麟的身世,还以为他有家庭,父母尚在。
然而说到这里,雷麟方才想起今晨寰宇阁之上,那些首座们对自己所说的那些完全让他听不懂的话语,顿时心中一沉,脸色由晴转阴。
片刻后,小雷麟垂着头,低沉道:“其实,我也是孤儿......”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好似哭腔......
他此时涌现出来的情绪,其实并非缺乏亲情所致。自小到大,月娘无微不至的照顾,已然用伟大的母爱填满了小雷麟无父无母的空虚,而生活中,伙房的易家兄弟,狗子,菜刀老王,竹竿李这些朋友和长辈们也都对他颇为友善,所以相较于其他的孤儿,雷麟是很幸福的。
他的确是被吓得不清,颤抖来源于那些首座们对自己的质问,这让他不明所以,让他不安。
那些人称自己为“那个孩子”,这究竟是何意?
一个十岁的少年,不会清楚。
见他神色有些不妥,穆悲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收回手掌,温言细语道:“好了,什么也别想了,从今往后,我们这个家里便多了一个亲人,而你,也多了七个亲人。”
这句话如同一句暖流,缓缓注入到雷麟的心间。
“我这就为你去找些被褥,还有生活起居的用具,再去寻一件合你身的道服;噢,对了,既然从伙房搬来,可有些东西要回去收拾?若是需要的话,便先行去吧。”
穆悲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今天刚刚入门,便好好休息一天,课业之事等明日再说吧。”
“是,大师兄。”雷麟连忙拱手擦擦眼角,长舒一口气答道。
目送穆悲离开后,他一屁股做到了坚硬的木床上。
四周没有任何人声,偶尔寒风刮过,带起丝丝呼啸,却显得房间里更为寂静。
少年静静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