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觉斐睁开了眼睛,却不知眼中有赤金辉芒烁然而作。
光芒敛息,满心的恐惧随之退去。望着自己身处的这间陋室,心中又泛起一阵空虚感,不住自嘲。
昨夜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以致于屋顶裂缝处被雨水任意滴漏。不但将预先备好的几个破旧水桶乘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遗落在外,汇成了一片水渍。
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王觉斐不禁想起小时候那种老式公共厕所,又是一阵头痛,顺手扶了扶额头。
抬手却没有感觉,王觉斐眼中一愣,唇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的左手没了。
眼下的左臂空落落的,十几道烧灼的伤痕布在仅余的臂膀处,分外扎眼。肘部的皮肉早已齐根而断,创口虽已养好,却长成了一个肉锥状。乍看之下就如一窝毒蛇正盘踞于枯木之上,吡牙咧舌,好不令人生厌。
这才是他真正的噩梦。
王觉斐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那是个很普通的日子,天空本是风清云朗,红日招摇。可等他与好朋友二胖都赶到车站准备上班时,天气风云突变,一下子就暗了下来,转瞬间便漆黑难见五指,云层中更隐隐有雷声轰鸣。
王觉斐记挂着心爱的女孩,不由担忧道:“啊,小偃那个小迷糊肯定没带伞,要淋湿了怎么办?”
“我靠,你为那个妹子简直要疯啊?你别忘了她现在是有主的干粮了!”
“也不知那人对她怎样,她有鼻炎,感冒起来要很久才好……”王觉斐仍是一副痴痴迷迷的样子,他已为那个女孩着了魔。
“我真受不了你这备胎德性!不过这会儿咱们唯一该讨论的只有一点。”
“什么?”
“何方道友在此渡劫?”二胖耍宝般地掏出手机,对着天空来了个五连拍,口中嬉笑不已。
一道白光蓦地横过眼前。
“小心!”
“轰隆!”
……
片晌后,伴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王觉斐抹掉大门湿冷的铁锈,紧了紧外衣空落落的左袖,关门而去。
这里是一个极为老旧的小区,周围建筑早已残破不堪,而且鱼龙混杂。稍有些家底的人宁肯忍受别处高额的房价也要咬着牙搬离这里。
“汪汪汪!”
“汪——汪汪!”
小区的空地上,两条土狗正撕打得厉害。王觉斐闪到一旁墙根下,却把对面走来的一人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却是原先的邻居张婶。
张婶生得富态,为人也和气,一见冒冒失失撞过来的王觉斐就和他拉起了家常。
“张婶,今天怎么有空回来看看?”王觉斐知道张婶几月前就搬了家,虽离这里不远,但条件却要好得多,开口问了问。
张婶摆了摆圆滚滚的胳膊,就向王觉斐叫起苦来。听了半天,王觉斐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初张婶家搬走的时候,将原来那间老房子又租了出去。本想给家里多来点进项,不料来租房的却是几个瘾君子。这伙人当地俚语称之为毒鬼,平时偷鸡摸狗不说,一旦瘾头上来什么坏事都敢干。现在不但房租收不上来,这伙人在外头惹了事情,还连累张婶家被警察找去谈了好几次话。张婶实在忍无可忍,今天就回来找他们退租的。没成想那几个家伙早就跑得没影,害她扑了个空。
说了半天,张婶又问起了王觉斐自己的事。
“小王,你也趁早搬吧,”张婶关切地劝道:“这地方真是没法住了,原先邻居也搬得差不多了。现在住平房那块的就剩你一个和那些毒鬼,万一他们哪天盯上了你可就糟了,你就一只手……”
王觉斐知道张婶说的也是实情,若不是一场飞来横祸,他也老早就搬走了。只是眼下……
看了看扎在裤子里的左袖,王觉斐和张婶都沉默下来。草草又聊了几句,王觉斐告别了张婶,出了小区径直往东投去了。
日上三竿后,王觉斐来到一处颇为热闹的小广场,这里离他住所不远,来去也不过里许。
在此晨练的舞林霸主已尽数下场,主角换成了大批无所事事的叔叔大爷,三三两两地坐在树荫下聊天打牌。广场一侧还聚了些小贩,蹬着三轮在此拉开了架势,地摊上卖的也无非是些零碎玩意儿。王觉斐找了处稍热闹的地方坐下,混在一众老头中间,除了头发尚未花白谢顶竟是泯然于众人,瞧不出一点破绽。
广场上人声喧闹,王觉斐却觉得声音离自己很远,思绪又回到了以往……
如果真有掌控命运的神祇的话,王觉斐确定它一定对自己恶意满满。
自幼失怙,整个童年和少年都没有多少愉快的回忆。大学毕业后王觉斐找了份体面的工作为之努力数年,终于凭着自少苦读而来的博闻强识和受老人多年教导而养成的善良与坚忍,终于有了出头的希望,成了公司一名小主管。正当他以为一切都有了好转的迹象时,噩运却接连而至。
先是对他恩重如山的老人因病撒手而去,王觉斐忍痛处理完后事。却又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击中,昏倒在路边上。等他再醒来时已躺倒在医院里。不单自己的好朋友被雷劈死,医生还告知他左手已完全残废,为了保命截去了他左臂肘部以下的部分。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好过,早前为老人治疗已花尽了近年来的积蓄,自己的医药费又是一大笔钱。咬着牙交完后,偏生他又收到了被公司辞退的通知……
如果没有那道莫名其妙降下来的雷电,王觉斐仍有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而万料不到他却突然成了残疾。自打这场飞来横祸让他少了一只手,王觉斐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世态炎凉,原先的工作自然是干不成了,别的地方也不肯雇佣他,哪怕是干体力活人家也瞧不上他这残废。这几个月走投无路,日间如梦游般消沉落拓,到了晚上孑然一身处于陋室之中,抬眼只见月如钩,难断天涯路。
“天无绝人之路,大小伙子要打起精神来!”
忽然眼前一花,旁边有人递了根烟过来,王觉斐转头一看,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廖叔,你今天也出摊了?”
是这小书摊的老板,也是看着王觉斐长大的长辈。
“我一大早就来这儿摆摊了,刚才就看见你坐这儿发呆,怎么最近瘦成这样?”廖叔指了指旁边一处旧书摊,也坐了下来。
“还不就是老样子,”王觉斐看了看廖叔的摊子,扯开了话题:“怎么,你这点存货还没卖完呢?”
“你们年轻人现在都在网上看书了,我这点生意也不打算干了。就这最后一批,我再盯几天。实在不行就卖废品了。”廖叔抽了口烟,提及这事他也有些烦心。
闲聊了几句,王觉斐扫了一眼摊子上的书,多是些发黄起皱的旧书和杂志,确实没什么看头。就靠这些货色生意当然难做,摊子前就也就那么几个老人随手翻翻,也没有要买的意思。不经意间,眼光落到了书摊边上,那里正放着一本古籍模样的册子,封面是《玄冥志》几个古字。
王觉斐自小就喜欢泡故纸堆,对稍古的文字还算看得懂,而这几个字的字样真算有年头了,几乎可追溯至宋时。
“咦,廖叔,这么上年头的古本你居然还有啊?”王觉斐以前见过类似的册子,这种东西拿至博物馆也算文物,怎么会被这么随意地在地摊上贩卖。而且廖叔还全不上心的样子。
廖叔说:“那是假的,原先找人鉴定过,从纸质上看就不是古时的东西。”
王觉斐正要起身上前,脚下却是软绵绵地提不起一点力气,脑袋也是昏沉沉的,满眼金星乱晃,差点一个趔趄趴倒在廖叔的小书摊上。好在周围也没人见到他的丑态,王觉斐往旁边蹲了些,轻轻叹道。
“唉,看来那辟谷术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段日子为了省钱,王觉斐又拿出了看家本领——辟谷术,俗称挨饿。这半个月来米面不沾牙,全靠些清水渡日,只怕再撑个下去要么成仙,要么做鬼。这种事王觉斐早在读大学时便干过,为了省几个伙食费可以好长时间不吃饭。同寝的哥们见他平时餐风饮露还能活蹦乱跳地跑去上课,俱是惊为天人,事迹传开了后大家一致送他“半仙”外号。
拿起这本手抄本,也许是年头太久,手指触碰到封皮的一刻竟有种被吸住的错觉。不料略略翻过几页后王觉斐便意兴索然,上头开篇的内容还看得懂。说故时相传,人与死前仍有心结难解便会陷入生死间的死循环之内,生机断绝时精神便离体而出化作幽灵怨鬼。而体内生机仍在的这段时间,灵魂与肉体生死交替,便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反应。这一刻灵魂会因为追溯平生经历产生的波动,而进入另一个神秘的层面,是为“玄冥境”。
后头的文字就显得非常杂乱,词句读起来也是文法不通,完全看不懂写了些什么内容。
正要失望地扔下手抄本时,异变陡生。
一股莫名的感应如清流般顺着本子迅速流遍全身,又消散在身体深处。
“轰!”王觉斐耳畔没来由地响起巨声,震聋发聩间带出无数幻觉,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飞速从眼前掠过,甚至连昨晚梦中的场景也一一再现。心神激荡下,王觉斐竟未发觉自已的身体从触碰到那本手抄本的手指开始渐渐变得透明,直至在光天化日下完全消失!
一旁的廖叔正不经意地抽着烟,再转过头时发觉刚才还在书摊上的王觉斐竟突然消失了,疑惑道:“人呢,一下子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