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洁。
齐刃睁开眼，低头所见，缠满花藤的楼梯，他见过。
环顾四周，无人，只有隐约虫唱。
美丽却凶险的藤梯，这时候却安静平凡。手掌摸索，扶手上沾了晚风，触感清凉。
齐刃顺着楼梯走上去，推开了门。
好久没人打开过，木门吱呀，仿佛有尘埃惊起。
黑暗中有人苏醒。
“孟郎？”
“是你吗？孟郎？”
女人点着了灯，轻轻一叹。
平静失望。
“你不是孟郎。”
灯烛明亮，齐刃却看不清女人的脸。
也许只是记不得，总之现下眼前面是个粗糙汉子的脸。
“我…怎么了？”
“你睡了半个月。”陆慎夫照实回答。
“醒、醒了？！”车不大，齐刃大字躺开，睡得舒服，说书先生便没了位置，只好骑马，听见齐刃苏醒，赶忙拍马凑了过来。
“有、有哪里、哪里不舒、舒服吗？”王钱圆关心急切。
“没事，没事，好的很。”齐刃站起来舒展手脚，提气使力皆无碍。
王钱圆却仍不放心，弃马上车，一把握住齐刃手腕，将一股真元送进去查探，确认无碍才松了口气。
虽说合得来，但其实只是认识几天的朋友，王钱圆如此关心自己，让齐刃稍稍有点无所适从。
“你替他接了鬼法反噬，这才沉眠不醒，他当然着急。”陆慎夫道破原因。
这么一说，齐刃回想起来：当时他在王钱圆旁边守护，见王钱圆逐渐面目狰狞、四肢抽搐，便给了一巴掌，只不过这一掌下去，昏过去的不是王钱圆，而是自己。
“那李长生呢？救到了没有？”
“嘿，别提了。”陆慎夫苦笑一声，“我们仨啊，多管闲事了。”
“啊？”
“其实呢……”陆慎夫刚开口，身旁就“啪”地轻响，回头一看，说书先生脸色不好，连忙改口：“忘了，忘了，你讲！”
讲故事是说书先生的本职，陆慎夫不能越俎代庖，这是说好了的。
王钱圆正襟危坐，先捏了一道扩音法术，保管商队上上下下都听得着，旋即开口：“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故事不算麻烦，可经由王钱圆润色加工一番，却也曲折精彩、荡气回肠地讲了大半个时辰。
看似困于鬼法的李长生，其实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亦无需搭救。
事后再查李长生生平，终于发掘出来几处关键：兰三娘、失火、桃姑。
兰三娘与李长生同出梨园世家，门当户对、情投意合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
原本都很好。直到兰三娘十六岁那年，被一个纨绔公子瞧上了眼，便要强娶，公子家势大，兰三娘双亲无可奈何，只得应允。
恰逢兰三娘唱完桃姑回来，誓死不从，便是怒冲墙壁，一撞之下昏了过去。
纨绔公子比得戏里的奸人还要冷酷恶劣，撞便撞，非得娶，拂袖而去。
这一撞，大概撞疯了兰三娘。那夜兰三娘房中失火，救无可救时，众人从火里听见兰三娘还在唱曲，唱的就是桃姑。
一场大火，烧得兰三娘父母搬离了伤心之地，也烧得李长生往后二十年心如死灰，度日如年。
李长生买下了心上人亡身的宅子，打算用余生安静陪着。
直到不久前生了一场大病，摸了一把鬼门关。李长生的失常就从那时起。
常有传说，险险死去却未死的人，有些会得到看穿阴阳的能力。
李长生大概是其中之一。他看见了兰三娘的亡魂，躲着青楼里，变作桃姑。
心上人近在咫尺却不能重圆，这般折磨绝非李长生可以容忍。
他开始行动，探寻各种方法。终于他找到了，疯狂且冒险的法子，赌上性命，赌上“李长生”的名字。
他要去死，还要死成“孟宜玉”。
心已死寂，余生于他早就毫无意义。与心上人在一起，又，管我是谁！
再后就是李长生“发疯”，柳大人托请三人的事。
便是如此了。
离奇且动人的故事，商队上下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卷宗是陆慎夫要再查的，线索也是陆慎夫串联起来，说给柳大人听时，后者拍手说笑道：“陆先生断案如神，不如考虑考虑，来我手下做个好捕快如何？”
“昨日柳大人传书过来，说是李长生已经死了。”陆慎夫补充，“说是那天义州府大雪，好似满城柳絮纷飞。”
满城柳絮纷飞，桃姑孟宜玉初见时的景象，巧的很。
“啪！”王钱圆又敲醒木，带着些许怒气，只因这件事陆慎夫先前未给他说过，当下编进故事，太过仓促。是以王钱圆朝诸位听众告罪，定好明天续讲。
“哪有明天啊。”陆慎夫手指不远。
映入眼中，连绵不断却好似利剑锋锐的山川。别家宗门、名山大川，俊秀精彩不错，可说到底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偏偏北剑山的山，是从天上刺下去一般，不同寻常！
北剑山，到了。
“你不一同去看看么？天下斗战第一宗的风景。”齐刃问陆慎夫。
“一来，好人做到底，我得守着大家伙儿。”柳大人一面之词尚不足信，在天监眼皮子底下贩给北边生铁，保不准又有盖印的妖怪“看押不力”。
“二来，我往北是因为有一点冥冥灵犀感召，起初我以为是我的三境修行，可是过了三境，越往北，那处灵犀却越强烈了。”
修家最重的就是修行二字，北边既有陆慎夫的机缘，那也不便挽留了。
“北方凶险，你自己要小心。”齐刃与王钱圆下车，挥手道别。
“险些忘了！齐刃！”车马离去一截，陆慎夫又想起来事情，好在修行之人嗓门大，就远远地喊。
“柳大人信里还说瞧你机灵，趁他还有几年致仕，修行有空的时候可以去义州府坐坐！”
柳大人虽然面相年轻，却实实在在是个老人。致仕长生，虽不似升仙之人再见不着，但是也有入天监调教新官五十年的规矩。
若要见，近几年最好。
车马渐远，拖欠两人救命之恩的陆慎夫消失在视野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