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活人站在自己的坟墓前是个什么感觉?除了极个别的,大部分人不会想去了解,也根本不可能知道,现在周方大致能够了解这种复杂的情绪了:他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一点想笑。
那只是一根钢筋,应该挺长,露在雪面之上的部分长度刚好一米左右,不知道哪里来的胶带将一张纸缠绕固定在了钢筋最顶端,也让纸张和外界的风霜隔离,在纸张上,是几个让人感觉很无语的字眼和一句悼词,看得出来做的很用心,在现有的条件下做到了最好。
那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还有一些祝他安息的语句,所以不难判断,在队友们看来,他已经死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想笑吧,笑不出来,想哭,又有点想笑,难以言喻,在见到这个稀奇古怪的钢筋做出来的墓碑的时候,周方明白其他同伴多半已经离开寻找生路了,而且离开的时间多半已经过了一两天,想追踪追上去都不大可能,雪面上的脚印消失的速度很缓慢,但仍在发生。
不难理解,在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和死人,取缺医少药,没有食物,所有人都还剩半条命的鬼地方,失踪和死是直接划等号的。
“好,让我看看他们在我的墓碑上都写了什么。”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直,没有变化,就像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聊天自言自语,这是最近开始出现的习惯,当他和自己对话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放松了很多,“啊,又是一件让人想骂娘的烂事儿,活死人,核弹,疯狗,不知道怎么就开始解冻融成河的水,然后就是老子被当做死人了?”
在那张纸上,周方两个字显得异常清晰,字体专门加黑加粗了,然后就是他的生辰年月,出生日期打的是几个问号,死亡时间写的也是问号,就是最后标上的死亡年龄二十二岁,让他感觉很晦气,虽然他真的很可能在今年死掉,但没人会喜欢直面事实,而且现在他还活着,这就很蛋疼了。
“好事,嗯,好事。”他自嘲一笑,说,抬眼看了看太阳的方向,比划了一下,“提前把墓地都准备好了,虽然暂时用不上,不过以后肯定有用,多好一个坟啊。”
周方一边说着,扭头打量了一下纸上面的字体面对的方向:“瞧瞧这坟的地理位置,多好的一个衣冠冢啊,坐南朝北,要按以前那样,我一辈子都买不起啊,而且背山又面水,将来投胎都能托生个好人家。”
他没有口胡乱说,真的是坐南朝北,周方两个字正对北方,而北方那里好像有一条融化的溪流,背面正杵着几座小山,丘陵地带,够得上背山面水,大吉之地,再加上坐北朝南,还放了不少的石头,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这么多石头,垒成了一座占地大约三四平米的石头堆,周围围了一圈的板砖,钢筋做的墓碑两旁还插了两根不知道哪儿找来的木头棍子,充当以前旧习俗里必须种的树。
周方好像已经看到了,他们是怎么在冰天雪地里一点点的把这由石头,水;泥块,砖头,反射光的几个小铁片组成的墓地堆起来的,一定耗费了不少的心思,光是冲着他们的行动,他就生不出半点怨恨,只是感觉很好笑,就好像遇见了真实版的冷笑话。
“'还真是谢谢弟兄们的心意了。”
他煞有介事的,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开始思考这地界要是换了末日前能不能买的下来,然后发现:以他的工资水平奋斗两辈子再把房子卖了应该就差不多了。
那么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呢?他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一直站在原地思考该问题意义何在,还有明明还活着就有人给自己立了个碑还写了一篇有点肉麻的悼词到底算怎么回事,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伟大,看上面的华丽辞藻,一看作者语文成绩就能拿高分,那是按着圣人的标准夸的。
上面说,他是一个好队长,带领着一群人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从未主动放弃过任何一个队友,总是有各种主意,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最后为了整个团队献出了生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会继续努力,不辜负他的亡魂——出门的时候他明确的向队友们表示要去找吃的。
周方看着看着就感觉有点脸红,看着一篇夸自己的文章让他感觉有点羞耻,又有点像是在偷窥别人的秘密,带点刺激,让他久违的发出了一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腹部肌肉很痛,一直笑出了眼泪,才总算停下来。
然后他躺倒在雪地上,全身失去了意志力的支持,久违的开始放松,伸展开,肌肉酸痛无力,连续四五个夜晚没有睡眠的疲惫一下子涌上来,让他想干脆就这么睡下去,意识开始失去作用,逐渐模糊,全身的感官越来越麻木,好像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暖和,就好像重新躺回了温暖柔软的床上,盖上了一层棉被。
然后他清醒了,一声脆响在寂静无人的荒原上响起,很有穿透力,周方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通红,与其他部分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掌很用力,伤到了牙龈和口腔内部的软组织,让他尝到了点腥味,一点血丝挂在嘴边,在皮肤上的触感从温热变得冰凉,皮肤有些不舒服。
接着,他才伸出手擦擦嘴角,才知道自己流了血,不过他没在意,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他不想死,觉得自个儿还能抢救一下,就像回光返照,他又有精神了,只是赤红的双眼和杂乱的头发,让他更像个疯子了。
周方坐在自己的坟墓上,演奏起吉他来,他觉得自己很清醒,烦躁和抑郁的情绪越重,他弹奏的断断续续的吉他声就越舒缓,太阳从升起一两个小时,到位于最上方,他终于真正的平静了。
音乐在这种时候作用很大,虽然他的弹奏技法十分蹩脚,总还是有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