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白公馆的后园里,戏台上扮着《思凡》,着道服的旦角拂摆着拂尘,配着这哀怨的唱词,连这月色都似乎凄惶起来。白蔓君看着戏台上的色空,亦不觉自怜身世,花生酥拈在手上也不吃了,只顾痴痴地看戏。
堂姐静姝扯她的衣角笑道,“看呆了?”她伸出五指在蔓君眼前晃,蔓君也瞧不见似的,“你这呆角,你也学那姑子思春不成?”说罢方觉不妥,掩了嘴四下环顾,见无人注意,方才回过头来。
“......你说什么?”蔓君回过神来看着静姝。
“你喜欢这折戏么?我这是看第二回了,上一回是老太太六十五寿辰做堂会,洵美姑姑点了这折戏,我头回看到旦角穿道服也这么俏呢,就记住了。”静姝顿了顿又道,“看这戏那一年我也才十二,都过去六年了。如今这听戏的人,点戏的人,可都不在人世了。可见除了这台上演的这戏文万古不变,这人世万物都在变的。”
蔓君知她是无意提起姑姑,却不免悲上心头,“如今都已是民国十三年(1924)了。姑姑...竟也走了三年了...”
静姝见她神情感伤起来,忙叫她看戏分分心神,又说些旁的话,两人才渐渐搁下往事。
“这个戏叫《思凡》罢?我才听姑母说,‘女怕思凡,男怕夜奔’,看她那个拂尘舞来舞去,倒真是怪难的。”蔓君似懂非懂,又听那台上的旦唱到,‘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两人都低了头轻笑,怎会有这般痴的出家人?看着热闹戏文,笑便是笑,心却是热闹不起来。
“现在时势这般乱,太仓,宜兴一带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笙城虽在西南,未受齐卢战争太大的影响,可是万一打过来了呢,”蔓君冷笑一声,用嘲弄的语气又说道,“我们托了宝璋的福,却还在这悠闲的听戏吃糖果。”
静姝笑兮兮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我且念句佛。是你弟弟过个十二岁生辰要摆席唱戏,又不是你费这些钱,我觉着,有那么些钱不如救济宜兴,浏河那边饱受兵灾的灾民。”
蔓君捏了她手臂一把,“提防这话被绿蜡听了去,她宁肯我没有吃喝,也不能少了她宝贝儿子的排场,更别提拿钱给和她不相干的灾民了。两年前皖南遭灾那次学堂里要捐款,她把一家子的钱攥在手里,是半厘不肯拿给我的,我悄悄把我那些藏着的压岁钱拿了去捐,她不知怎么知道了,一顿好骂,连着两个多月未给我念书的笔砚钱。你说可笑不可笑?”
“从未见过这副刻薄嘴脸的妇人。”静姝悄声应和道。
“你们俩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怕人听见?只怕是看这个戏也触动了闺中情思...”林蕴瑾拽了把她俩垂在脑后的辫子,凑近前来。静姝被他唬了一跳,一见是他又喜得伸手抓了块豆沙糕一把塞到他嘴里,笑道,“哪有你这样不声不响突然冒出来的,有也不说与你。”
蔓君回头瞧见是表哥林蕴瑾,又惊又喜,原是想着他能来三人一处玩的,这会儿他来了,她又不知说些什么好,还是客套的问了声好,“姑母说你也停课了在家温书,没空来的,你怎来了呀。”
三人也不再看戏,难得能聚在一处,便悄悄去到一边说话闲聊。蔓君与蕴瑾相对而坐,数月未见,她总觉着他又长高了些,又不敢细看他,以往三个人见了总有说不完的话,今日见了竟真的好似他说的,有了闺中情思,这般那般的心事,都得要藏在心里埋着掖着。坐了许久喝了会儿茶,说了些军阀混战的事,蕴瑾义愤填膺,大谈对时势的不满,静姝忙止住他,莫议国事,所以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静姝十八九岁的年纪,比蕴瑾只小着九个月,长蔓君两岁,却比起他俩都成熟稳重些。
“上回我们三个见着,还是端午节,才多久时日不见,我总觉着蕴瑾好像瘦了些,近来念书太劳神了?”静姝说道。
“我倒不觉得表哥瘦了,好像是高了些。”蔓君道,“是静姊姊瘦了些。端午看龙舟那天你穿着身翠绿衣裙,我还说你瘦瘦的像棵秀竹,这回看着竟更消瘦了些。”说毕,静姝也害羞似的笑了。
蕴瑾打量打量静姝,笑道,“是瘦了,这回是一枝瘦梅。”静姝穿着一身六成新的浅红软缎长袄,笑吟吟地说道,“我是病梅还差不多,前阵子受了些风寒病了十多天,不进饮食,不瘦才奇了。你们还在这儿打趣我。”蔓君听她如此说,忙挽过她的手臂问询她是否已痊愈。
“我见静姝这‘病梅’倒不似龚定庵笔下的‘病梅’,风骨傲然,愈见风致,想来已是‘复之全之’。”蕴瑾笑看着静姝说道。静姝闻此话,也不顾红着脸,先追打他一通。
三人闲话一回,不觉夜已沉沉,大姑母带来的丫头过来催蕴瑾回去,随静姝一块过来的张妈也寻过来了,蔓君一时依依不舍,一别又不知何时才得空再见了。自从五年前大伯母与绿蜡不和迁出公馆,两姊妹见面的机会便是少了,静姝在女子中学读到二年级便肄业在家,与伯母,老姨奶奶一同住在李家巷。李家巷在城北边,蔓君想见她一面还得瞒着家里人赶着学校里放假去得一会儿半会儿。若不是这几年大姑母从中调合,白湛洵也多次请罪,恐怕静姝如今也不会来。要是换做从前,小姊妹俩这会儿可以睡一个被窝里说上大半夜的话,想到这,蔓君不无遗憾,她本就缺少知己。而蕴瑾表哥在杭州念书,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聚也匆匆散也匆匆。
蕴瑾上前与蔓君道别,她才回过神来,忙回房去拿书案一侧那本《小窗幽记》还回他。
“看了这许久可算是看完了,受益匪浅,多谢表哥了。”其实她没空儿看,只零零落落看了几页,都是些教人修身养性的小品文,怪没意思的,还不及她与杜若偷偷躲起来看的那套石头记,还有西洋小说《迦茵小传》好看,蔓君暗暗叹道。
“如今虽到处都是革新思想,可是有很多古书还是好的,虽读来乏味,涵义却是深远的,我那里还有许多刊登了新诗的杂志,你可要看?”蕴瑾一面问蔓君,一面又与静姝提议,“还有本去年的小说集《呐喊》,有思想,文笔好,静姝你一定喜欢。”
蕴瑾接过书,见蔓君细心的给它包上了竹疏布作书皮,上边题着她娟秀的小楷,“小窗幽记”四字。只当她极爱这书,想到家中还有一本,不如送给她,“你爱看这本书,便送给你好了,我那还有一本。”
静姝却伸手接来翻看,里边有许多蕴瑾写的批注笔记,一个个遒劲方正的字印在书页上,她抚摸着这些字,淡淡笑着问道,“瑾表哥,我倒是喜欢这本,可以先借这本么?”
“尽管借去慢慢看。”蕴瑾爽快答应道,蔓君更是大方的转赠与她,心内不解道,静姝表姐何时喜欢起这类无趣又古板的书了?告别了瑾表哥,静姝也快要回去了,蔓君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想起来要送些什么让静姝带回去给月阑伯母才好,便赶紧吩咐了苏妈去备了些桂花糕,枣泥糕。
“伯母从前最爱吃李嫂做的枣泥糕了,你带些回去让她尝尝,这件冬衣是前些月新做的,我竟高了许多穿不了,你若不嫌弃便带去穿吧,我一次未穿过的。”边说她边取出早已备好了放在梨花木箱里的包袱递来给静姝。蔓君担心她为静姝估量的衣服尺码不合,便要她试一试。静姝打开一看,簇新的浅蓝底描花长棉袍,略比一比长短宽窄,竟是为她量身裁制的,她身量比蔓君略矮小些,如此合身,绝不是依着蔓君的身材缝制的,便知是蔓君的一片心意了。和从前一样,蔓君还是处处为着自己着想,总是报给裁衣师傅她的尺码,缝出来便每每推说穿不着让给她穿,倒是难为这个妹妹想得这般周到,静姝又是感动又是羞惭,但自然不能拂了她的好意,便欣然收下。
蔓君一想到她与伯母,老姨奶奶孤零零住在李家巷,便心疼不已。绿蜡何等刁蛮,不顾情面把伯母一家撵走,还克扣了些伯父遗下的那份微薄的产业,她们三人的境遇可想而知,她虽暗地里略尽绵力,可到底帮不了她们什么,且静姝是那样面皮薄的人。她竟有些不忍,虽是做好人可还总觉得自己是拿大似的。
众人都散了,蔓君想着《思凡》那出戏,又一一想起这十多年发生的事情,自是万般心绪。思凡?那小尼姑入了这凡俗尘世,过着世俗人家的日子,看这红尘纷乱,经历这悲欢离恨,也会觉得山下的日子不过如此罢。没看完的戏,也不知她下山后是否遇得到意中人。
又思及姑姑,姑姑真像这色空,她不顾一切的嫁给了薄情的姑父,最后吞鸦..片自逝。她也曾那样热烈地期盼过,欢喜过,爱了,恨了,最后一切不过一场空。“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姑姑当年看着这满心痴狂的色空,不知心作何想。
可是,这世上,若是遇到有情义的男子,疼你,怜你,护你,也是一切都值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