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远,你还记得你二哥么?若他还在,多好…”懿慈忽然问道。
兰懿慈从未想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嫌猜的下一句,竟会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兰家与许家本是世交,自小兰懿慈便与许家兄弟相识,她与天长亦是年少时便订了亲。只是她钟情的并不是他,是二姨娘的儿子,二少爷许川渊。可长辈的意思从来就不可忤逆的。十八岁时便亡去的川渊,她这一生,从五岁那年与他初见算来,也只有短短的十二年与他有过交集,她想,他心里就这样一直有她的,这已足够。
“一恍竟是十年了。自小他便疼爱我,与我虽非同母所生,却一向与我最亲近,我怎会忘了他?你们的事,我那时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二哥是爱你的,他定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的,往事伤怀,兰姐少回忆起罢。”尘远安慰道,往事漫上心头。
懿慈嫁入许家,尘远还是改不了口依旧亲热的叫她兰姐,只有尘远自己知道,他不愿称她大嫂,在他心里,她一直是二嫂。兰姐那样爱二哥,二哥也是爱着她的,为何当初不把兰姐许给二哥?只是因为二哥和他一样是庶出的么?他坠马受伤一月余还未痊愈,两家便举行许天长与懿慈订亲仪式一事,三年后,懿慈便会成为哥哥的新娘。若是许给二哥,他便不会心情低落喝烈酒,伤情恶化而死了。
想到此,尘远便伤感不已,那日的事,尘远心底始终有个结,为何那般蹊跷,川渊所骑的那匹青骢马一向温顺,那日为何性子如此暴烈非常?曾偶然听到仆人悄悄议过此事,早晨时大哥先去了马厩,给马儿添了些草料。康伯亦说,那马儿的征象像是吃坏了东西害了疯病。他怀疑是大哥做了手脚,只是空凭人言,并非眼见,不好妄断。他当时也未成想许天长会有那般居心,那时的大哥,似乎为人尚可的。而今看来,倒确有可能。只是斯人已故去多年,世事模糊,不提也罢。这么多年了,想起来还是不由自责伤感。
最痛苦的人,该是兰懿慈罢?她的心里还铭刻着那个言笑温和,眉目清朗的少年。她应许配他的,哪怕为他空守这一世。
还记得五岁那年,她初次随爹爹去到许公馆,她和小丫鬟去后花园荡秋千,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檀香院……
“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走到我们这里?”面容白皙清秀的男孩儿笑问道。幼时的川渊犹历历在目,那日他若不是脑后梳着小辫,戴着顶葵黄色瓜皮帽,她定然以为那是个俊俏的小女孩儿。
“我是兰懿慈,我随我爹来许伯伯家拜访,这里好漂亮,是哪里?为什么有这么多菊花?”
“你是兰伯伯的女儿?我听爹说你家是开药房的,医得了人,那花呢?我的这盆蟹爪病了…”小小的川渊急切地问道。他身旁有一丛因处在低洼积水的角落而细弱萎黄的菊。
“永济堂就是我家的,可惜我只认得枸杞,当归,丹参,桂皮,我不知道哪一味药可以治它呢…”女孩儿看着男孩儿担忧的神情,无奈地说道。
那时的二姨娘还很年青美丽,可是川渊的早逝让她变得那般苍老憔悴,再后来,郁郁而终。她面带微笑地走过来说道,“两个傻孩子,那些药材怎么可以救它呢?你瞧它这些叶子黄了,摘掉这些病叶,再勤加护理,它自会长出新的绿叶来。”二姨娘边说边细细扯掉萎黄的叶子,“摘掉了病叶,给它晒一晒,施施肥,它的病就慢慢好了,难不成要请个大夫给它把脉抓副药?”说罢,三人都笑起来。
花儿病了,把旧的叶子除掉,它便可以长出新的叶子,忘掉从前的伤痛,然后浇水施肥,勤加护理,便又可长得茁壮茂盛。人呢?也是如此罢,把伤心的记忆忘掉,就可以开始新的光明的生活,她曾以为她也可以做到。当许天长跪在她身前,恳求她嫁给他的时候,说不在乎她心里有许川渊,要与她重新开始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没有过动摇…一生,还有那么长,她要一点光和暖,她怎敢念念不忘?
她在心底以未亡人自居,许天长应是知晓她心思的,他知道她爱的人是川渊。可他娶她过门,他曾爱过她的。他纳了两房妻妾,又把她的陪嫁丫头媚仪收了房,他分明是挑衅她兰懿慈,让她失落,让她懊悔怨恨。她没有,她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自去年三月起兰懿慈便住去后边的偏院闭门不出,把正厅置成了佛堂,每日只是诵经礼佛,打坐茹素,在檀香苑过着清静平和的日子。自此,她生死便与他无关。
那是二少爷许川渊曾居住过的,这里的一花一木都让她睹物思人。他最喜爱的菊,因为悉心照料竟未完全萎灭,有少数的品种得以留存,松针,蟹爪,玉楼春……那是他和她一同种下的。
你看,这花年年岁岁都是相似的…兰懿慈,你可以相信世上有一样美好的东西可以是永久的了,它虽然会凋谢,可它第二年又花开如初,只有轮回,没有竭尽……
许天长自是知道她搬去檀香苑的用意,他并不过问阻拦,心里或许终于无她了罢。不相爱的人,能两两相忘便最好。
忘,便是死心。
许尘远不会了解他们三人的爱恨纠葛有多深。他还从未爱过一个人。不对…她算不算?他第一次反复回想一个人,那个上元夜与他邂逅的女子。这样算是爱么?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是什么人,住在何处。可他不由自主的想起她,想知晓她后来平平安安回家了么?现在好不好,想再见到她,想和她说说话,想看她笑一笑,她笑起来一定很好看的。
许尘远独自从床边的金漆紫楠五斗橱里取出那支钗细看起来,倒是很精致簇新的一支钗,式样很别致,那攒的珠花真不多见,不是常见的那种很累赘的大团珠花,是用很细小的珠子制成的,形状有如春日间开的荼蘼花又或是冬日的水仙?既不媚俗又新巧。细看时,原来这发钗上还錾着一行小字,“荼蘼漫漫濯新雪,微雨细细浣尘香。”词文清丽,像是女子的手笔,是她写的诗文叫人錾上去的罢?一入眼便瞧见那个“尘”,竟是这般巧。
他不由轻笑,拿着这钗子细看,足足有一个时辰,好似里边有参不透的玄机。卧床静养,似乎也只好躺着发呆——漫天荼蘼洁白似雪,微风过处,花瓣细细碎碎地飘洒着,飘落到尘土里,飘落到霏霏细雨中,一女子在亭边的花开烂漫处看这落花微雨,嗅着空气和尘土中湿润馥郁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