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的好朋友刘慧珊特意来看望钟懿,那是个七月中旬刚刚出梅的酷热午后。刘慧珊走得满头大汗,站在走廊上一边敲门一边擦着汗水。是钟懿来开的门,刘慧珊一下子没有认出钟懿,只看到一个高大肥硕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楼道里光线阴暗,使刚从强烈阳光下走进楼道的慧珊一下子不能适应,她盯着钟懿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钟懿,啊呀!真的是你呀!是你吗?我都不敢认了……你……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刘慧珊硬是把满脸的惊讶给压了下去,但是毕竟还是个孩子掩饰得太不到位了,把话说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钟懿勉强地挤出个僵硬的笑容敷衍道:“还好,就这样吧!你看看,我现在是肥胖一族了。”慧珊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尽其所能地找着话安慰钟懿。钟懿从心底里感谢慧珊能来看她,生病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她越来越体会出落难之情是不容易的。一开始生病时同学、老师、亲戚、父母的同事们都会来慰问她表示一下关心,久而久之来的人就越来越少。钟懿不怪他们,别人都忙,别人都各有各的事,谁会一直把一个病人放在心上。
钟懿最怪的那个人是王海洋。高考前他不来钟懿不怪他,可是高考结束了他还是不来。有几天钟懿只要一听到敲门声就浑身紧张,心里成千上万次地祈祷门外的那个人是海洋。可是钟懿却是一次次得失望,自医院一别后海洋再也没有出现过。钟懿知道海洋考进了同济建筑系,两家人连同王家的好几个亲戚都住在一个小区,像这样的好消息是传得很快的。她为他高兴却无太多惊艳,海洋的学习情况她了如指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是必然的结果。“意外”这个词语只有她钟懿有最深刻的了解,一般人还真没她了解得透彻,想到这里钟懿的脸上露出凄楚的冷笑。
“这次同学们都考得不错,发挥正常,我进了上师大。”慧珊找着话跟钟懿聊,钟懿却思想不太集中,她还在想着海洋的事情。“听说王海洋进同济了?”钟懿想听听海洋的消息,于是故意提起。“是啊,他可是天之骄子,学习好、家境好、还长得帅。他高考后就去香港旅行,香港一回来又去北京玩了。家里有钱就是不一样啊!”慧珊羡慕地说着,钟懿这才听说海洋去旅行了,心想:那是不是海洋没有空来,也许不能怪他;也许他真的忙得没空过来。但又转念一想,他那么忙生活那么丰富,自己一个重病患者也许早就变成了他该遗忘的过去。
“听说王海洋的爸爸都有车了,他父母也让他在大学里就学车。哎呀,人跟人可是真的不能比啊!我们家父母连出租都不舍得叫呢,就我这次高考才舍得给我订了出租。”慧珊发出少年人的感慨。钟懿心想:自己父母别说出租就是地铁都不舍得坐,只坐公交。因为妈妈在公交公司上班,坐公交是免费的。自己这一生病家里的状况就更惨了,家里更是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了。想到这里钟懿轻轻叹了口气,钟懿的叹气让慧珊有点不知所措,生怕自己不小心说错什么话让钟懿不开心。跟这样的一个重病患者接触确实是一件挺累人的事情,更何况她还是个孩子,于是再小坐了一会儿后慧珊便起身告辞了。
自此钟懿开始了她漫长的“家里蹲”生活,除了上医院,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呆在家里。每次去医院钟懿总是伞、帽子、太阳镜、口罩,一样也不少,即使是春、秋、冬这三季,这些装备也是钟懿必不可少的;夏天就更不用说了。因为医生关照像她这样的病人必须避免太阳的照射,这些旁人看来相当累赘的装备,钟懿却并不太讨厌。这些装备刚好迎合了她目前的想法,让她这副不愿见人的尊容得到了很有效的保护。如今的钟懿只要是出门就是这样的全副武装,这样的钟懿成了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她把自己包裹得严实得犹如一位中东妇女;谁都会向她投来好奇的一瞥,然后以最迅速的速度远离她。人们心想:这人看来如此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传染病。
钟懿倒是无所谓,反正谁也不认识她,谁也不可能认出她。她从车窗玻璃中看到自己的形象,那个高大壮胖被墨镜、帽子、口罩覆盖的形象是如此得荒诞恶劣,除了那把长发能判断出性别来,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更何况别人;钟懿对着车窗玻璃露出凄楚悲凉的冷笑。钟懿越来越爱冷笑,随时随地的都会笑上那么几下,叫人摸不着头脑般的瘆得慌。
目前时间是钟懿最最宽裕的东西,过分多的时间使钟懿有更多的胡思乱想的机会。钟懿常常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她是靠着回忆生活的人,她大部分的时间都生活在对过去的追忆里。她想起他和海洋的千禧之约,这个当时少男少女最真挚的承诺在如今想来简直是可笑的无稽之谈。她又笑了,笑着笑着笑倒在了床上,她把自己埋在被窝里;还笑出了咯咯咯的动静。那动静有点大,大的惊动了华建心,她立马就丢下手里的家务匆忙跑进女儿的房间。她发现钟懿最近是越来越不对劲了,从起初的心存幻想到如今的万念俱灰。虽然钟懿从没有说什么,华建心也不是什么敏感聪慧之人;但是作为一个母亲的华建心还是能清楚的看出钟懿的种种变化。
华建心常常看到钟懿一整天一整天地对着窗口呆坐在,叫她吃饭、吃药、或者喝中药时她就顺从地应一声;不叫她,她就很少移动。有时华建心实在看不下去,让她到客厅看看电视或者听听音乐,她也会勉强地听话;但是却完完全全不在状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如果华建心不惊动钟懿,她真的会一坐就是一整天,想想心事,想着、想着偶尔会浅浅地笑一下。却很少像今天这样爆笑。
“小懿,小懿你怎么了?你笑什么呀?”华建心忧心忡忡地问。“奥,妈妈,我没事,没事。我只是在看小说,我看到一个很好笑的地方;太可笑了。”钟懿一边回答一边仍在笑着,她把脸埋在棉被深处继续咯咯咯地笑着。华建心看着女儿反常的样子,甚是担心却不知如何是好。
门铃在这时候响起来,来访者居然是欣欣。华建心心中大为欢喜,她知道钟懿一向最崇拜欣欣,欣欣的来访一定会让钟懿开心。也许欣欣还能帮着一起劝劝钟懿,于是华建心亲热地把欣欣迎进房里;并对着欣欣使着眼色暗示她钟懿正不高兴呢,欣欣立刻会意。
欣欣是带着孩子回上海度假的,刚做了妈妈的欣欣多了几分成熟妩媚,显得更有女人味了。欣欣在美国时就知道了钟懿的遭遇,这次回国专门抽时间来看望钟懿。为了来钟懿家欣欣特意穿了自己最最简单的一身,黑色T恤配牛仔裤外加皮拖鞋。但是就这么简单的装束往钟懿家的寒舍里一站,也让钟懿家尽显寒酸。看到欣欣来了钟懿才走出卧室,脸上露出了久未出现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很敷衍了事。
“欣欣小姨,你回上海了。你生了孩子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
钟懿看着欣欣简单时尚的打扮,眼睛一时无法从欣欣身上移开。欣欣这一身虽简单却明显让钟懿感觉到肯定都是大牌产品,钟懿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天生对时尚服装等相当敏感。钟懿嘴里客客气气地寒暄着;心底里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嫉恨。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嫉恨是哪里来的,按理说欣欣只是她的一个来往并不太频繁的亲戚;不是她的同龄人,无论在学业或生活上跟她都没有任何的交集,完全没有妒忌的理由。钟懿自己都搞不清对欣欣的情感是何时从以前的钦慕到如今的嫉恨的,发生了太多的事使钟懿来不及消化,来不及顾及自己情感的变化。
但此时她确实是嫉恨欣欣了,她想:不用你惺惺作态来我家表现你的仁慈大方、宽厚善良,也不用你来我贫穷的家展示你的富有,提醒我的贫穷;更不用你用自己高贵曼妙的身姿来提醒我,我目前的形象有多么惨不忍睹。钟懿心中愤愤地想着,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欣欣当然一早就察觉了钟懿的怪异,只是不去与她计较。一来钟懿毕竟还是个孩子,二来对于一个重病患者,一般正常人都会给予最大限度的宽容;欣欣自然是属于那种正常人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