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后面有间京味火锅店,平时客人不多,味道却非常正宗。正南跟着大金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叫了几盘老北京的热气羊肉,三瓶冰镇的啤酒,酒肉一下了肚子,浑身发出汗来,再经空调冷气一吹,别提有多舒服。
正南心中有事,多少有点食不甘味,自潘家园出来就一直琢磨大金牙所说的北海究竟是什么地方。要说起来这个地名并不生僻,北京城区有个公园就叫北海公园,广西还有个北海市也比较有名,至于再远的就要数日本的北海道了——不过这些与这蒙古短刀都没半点关系,显然也不是大金牙的本意。
此时大金牙已是酒足饭饱,见正南还在苦苦琢磨,不禁打趣道:都说书生意气,我就不明白正爷您放着大公司的高薪不要,干嘛就非得在这鱼龙混杂的潘家园混饭吃呢?要知道耍弄嘴皮子可不是谁都有的本事,更别说咱们这行得有特殊的手段才行。别人不说,你单看我那两个朋友,哪回不是刀山火海的玩命,这才混出今天的模样,等他们从云南回来咱给你引见一下,再不然干脆咱们一起搭伙,谁还嫌钱多扎手不是……
大金牙看似胡言乱语,其实句句都在试探正南——他那两个朋友干的是什么买卖正南早就心中有数,只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现今大金牙坦诚得有些肆无忌惮,甚至竞想拉他入伙,总归是事出有因,该不会是被那柄蒙古短刀闹得吧?
正南胡乱的应付了几句,大金牙见他不上道,也便识趣地把话题重新找补回到了短刀之上。他嘬着一嘴牙花子,煞有介事地将手指在酒杯里沾湿,然后在桌子上写下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苏武牧羊!
贝加尔湖!
正南灵光一现,不禁暗骂自己如此蠢笨——想当年还在大学的时候,他就曾经专门写过一篇振兴东北地区经济的论文,其中谈及老东北工业区的历史问题时,古名北海的贝加尔湖可是重要的一个章节。
西汉时期,贝加尔湖是在匈奴的版图之内,名曰“北海”;东汉、三国和西晋时期,贝加尔湖是在鲜卑的控制范围,名亦为“北海”;东晋十六国时期,改称为“于巳尼大水”;到了南北朝时期,先被柔然控制,后又被突厥控制,名仍称为“于巳尼大水”;隋时期,被东突厥控制,复改称“北海”;到了李唐时代,成为大唐帝国版图的一部分,归关内道骨利干属,改称为“小海”;唐末,贝加尔湖复归突厥,后又归回鹘所辖,仍称“小海”;宋代,被蒙古八剌忽部控制;到了元代又划入大元帝国版图,属“岭北行省”;明时期,被瓦剌不里牙惕部控制;直到满清时期,才被沙俄控制,清后期一度称为“柏海儿湖”;现在则是位于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南部伊尔库茨克州及布里亚特共和国境内,距离蒙古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距离……
大金牙点头称是,告诉正南他说的北海正是现在归属老毛子的贝加尔湖。
正南有些奇怪,一把蒙古短刀怎么会扯到大老远的贝加尔湖,要说起来包伊尔他老家所在的旗县倒是位于中俄蒙三国交界的地方,但距离那个所谓的北海千里之遥,差不多是北京到上海的距离了,怎么看两者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啊!但大金牙指着刀鞘上的几个蒙文告诉正南,这几个字翻译过来就是“北海宝宝”的意思,由此可知,贝加尔湖这事绝对千真万确,童叟无欺的了。
“不瞒兄弟,哥哥祖上可是宋末大金国将军金兀术的后代,当年宋金元三国鼎立,互相之间攻伐不断,咱的祖先在其中可是一号响当当的角色,后来哥哥我做了古玩生意,对那段时期的历史可是有过专门的研究,所以可以拍着胸脯说在潘家园这潭深水里,除了我再没第二号人物能够识得这柄短刀的来历……”
正南心想这大金牙未免口气大了点,只不过几个蒙文而已,古玩的资深玩家多如牛毛,怎就他一个人可以辨识。除非在这几个字之下还隐藏着什么别的不为人知的典故,那样的话确实要好好摸摸这其中的底细了。
大金牙几杯啤酒下肚脸涨得通红,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对着正南卖弄起学识来:
“要说起这四个字的意思其实也容易理解,元朝有位大将军叫王宝宝的你知道吧,他可是元朝抵御朱元璋的最后一员猛将,是当时唯一能够与徐达常遇春抗衡的天才将军,可惜元朝气数将尽,任凭谁也无法扭转战局,据说王宝宝追随北元皇帝退守蒙古高原,最终病死在途中,皇帝为他追封了谥号,并且在北海边上选择一处风水宝地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陵寝,当然,陵墓的确切所在一直都没有定论。”
正南点了点头说:老蒙古的发源地就在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亚一代,历来是水草丰美的富庶之地,极其有利于游牧民族休养生息,所以历史上很多吃了败仗的少数民族帝王将领们都会退守此地,蓄积实力,就算不能东山再起,至少也可以割据一方,守住祖宗留下的领地——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懂,如果说这个王宝宝的长眠之地就在贝加尔湖附近,那么刻着他的名字的短刀怎么就会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内蒙古呢?
大金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正老弟你可真是实在之人,存在即合理,懂不?举个例子说吧,世人都知道秦始皇葬在骊山,两千多年来却从来没有被盗过,难不成就始终没有人打过它的主意?其实不然,这只不过是秦始皇临死之前故弄玄虚的金蝉脱壳之计,谁知道这老粽子到底在哪个隐秘而又绝佳的风水宝地里眯着呢?所以说,传闻就是传闻,听蜊蜊蛄叫,你干脆就别种庄稼了……
正南恍然大悟:
“依着你的意思,这个王宝宝的墓葬就在内蒙草原上?”
大金牙见正南似乎开了窍不住的点头,不过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如果那个老蒙古没有撒谎,他确实是在湖水退去的地上捡到这个东西的话,那反而不好说了……”
正南大感意外,连忙追问原因,大金牙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的说:
还有一个传闻,真实性如何还要老弟自己去鉴别:据说蒙古高原上的大水泡子都彼此联通,并且与大海相连,水脉自成体系,所以历史上一直都有传闻,说是诸如成吉思汗和忽必烈这样的人物都葬在湖水中,墓穴随流海而动,位置变幻莫定,即使是摸金倒斗的绝顶高手,也很难窥见其中的玄妙之处,如若王宝宝也如法炮制,那可真是千秋万代固若金汤的所在了。
正南暗想这大金牙懂得还真多,蒙古高原至西伯利亚的辽阔土地上,有流动的大湖是被现代科学证实地质现象,却没想到早在数百年之前就被人利用来修筑死后之所,要说起来蒙古人除了打仗放羊,风水之术可是一直都在向汉人学习,建在水里的墓穴,只是想想也足够令人神往,只可惜自己寻龙点穴的本事并不精通,不然还真想走上一遭,即便是开开眼界也好!
想到这里正南不禁叹了口气,大金牙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鼓动他道:正爷有了这把短刀的指引,探得那王宝宝的陵墓也不一定就不可能,再说咱们自家兄弟也并非全是泛泛之辈,你也知道哥哥我认识的胡爷和胖爷可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要是你真的有兴趣的话,等到他们从云南回来,咱就商量着结伴同行,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至于获利的分配嘛,自然是见者有份,三分其一了!
正南只是觉得好笑,这个大金牙不愧是生意场上的人物,三番两次的撺掇他去干摸金的买卖不说,还非要把自己行内的朋友硬塞进来,甚至在事情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想好了分赃的方法。不过他正南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毛头小子,即便真要走上一趟,那也不会让别人插上一手,白白让人分享了利益不说,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招惹来其它不必要的麻烦,实在得不偿失。
正南心下虽然这样想着,嘴上却说:小弟我可是个正经商人,盗墓挖坟的事情想也不敢想,闲来无事与大哥你胡扯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区区一个王宝宝非帝非王的,谅他不过是一介武夫,即便陵墓造的多么隐蔽,里面也不过净是些短刀长剑,想来也没有多少油水,你那两位朋友何等人物,哪会不远千里地白跑一趟……
大金牙听罢眉头一皱道:这就是正爷你有所不知了,想那王宝宝的陵墓虽然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多少线索,却也是有段语焉不详的记录的,正所谓“漠北苦寒之地,千顷流海如影,每及千年,其内地宫洞开,金山银海,奢华之极”是也,您先别说这话听着玄乎,不是还有句无风不起浪的说法不是——而且,最重要的一点的是,我那两位朋友一直都惦记着弄样东西,十有八九就在这北海宝宝的墓中,到时候一旦得手,什么金山银海都可归你,他们唯独就要那一方宝印……
正南总结做古玩生意的人可以大体上分成两类,一种是逢人便宰的普**商,凡事只顾眼前利益,讨价还价时寸土不让;而另一类则是像大金牙这样的超级奸商,如果在利益上让你三分的话,只能说明他会在背后占得了更大的好处。正南虽然进到这行时日不久,但也算是小有天赋,早就把这事看得分明,原本只想找大金牙套取蒙古短刀的来历,却听大金牙此时话锋一转,忽然提及什么“宝印”出来……
正南立刻变得警觉起来,只觉得大金牙刚才虽然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但他私底下肯定还有不少隐瞒,如果真如他所言,一起合作倒了这个大斗,而他们只要分个什么印的话,那唯一的可能,就只是那东西比起别的加起来都要更加贵重……
想到这里,正南特意又给大金牙倒满了一杯啤酒,故作满不在乎地说:“要说起来这官宦世家们以自己的私印陪葬是历来的传统,考古学上一般都是借此来判断墓主的身份,碰到好的的确有些收藏价值,但听大哥刚才的意思,怎么好像是说,所谓的‘金山银海’实际上并不重要,反倒还不如一枚不起眼的印章奇货可居——哥哥你可别耍弄小弟啊!”
大金牙听出了正南的意思,暗自怪自己说走了嘴,急忙打了个哈哈:正爷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咱们自家兄弟哪里还需要耍这个心眼?我是看正爷的确是个人才,只是刚入行有些摸不着门路,想让我的两个朋友指点您一下而已,什么金银财宝印章字画的分配都是我替朋友私下里定夺的,如果这次咱们真的能一起合作的话,说不定我那两位朋友与你一见如故,刀山里去火海里来的还只当是义务劳动,分文不取只为交下你这个朋友呢!
正南见大金牙经他酒已醒了七分,又恢复了巧舌如簧的状态,看来是再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假意说自己不过是好奇心起,只想多了解一下这把蒙古短刀的历史,也好以后在倒腾出手的时候将其说的天花乱坠,最起码别做了亏本的买卖。至于点灯摸金这种一不留神就会掉脑袋事情闲来无事想想倒还可以,要真做起来可没那个本事,像他这样的能把古玩生意做好也就不错了,金山银海的还是让那些有能力的人去开发吧……
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然后就各自回去了。
正南回到自己的店中左思右想,总觉得眼下对自己来说的确是个机会。潘家园店铺林立,那个老蒙古偏偏走进这门,这或许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对正南来说,可能获得的金银之物倒还次要,如果能借此探探路,就算一无所获,也权当是交点学费,总比凡事都要受大金牙之流的制约要好吧。
既然打定了主意,正南就暗中准备起来了,他先是反复研读了几遍父亲留下的半本日记,按照上面的记录准备好摸金需要的两大类物件。
其中第一类如岩楔、手套、兵纤、登山镐、工兵铲、安全栓、冷烟火、干电池、潜水镜、氧气罩、照明弹、荧光管、防毒面具、登山头盔、携行袋搭、狼眼手电、战术射灯等都是些野外探险的必备物品,很容易在市场上找到。第二类搜集起来就有些麻烦,像是洛阳铲、探阴爪、旋风铲和黑驴蹄子,着实费劲了周折才算找到;而父亲日记中记载的捆尸索、定尸单、黑折子、闻香玉等则是多少钱也无法买到;至于号称可以辟邪的摸金符,以及抵挡古墓中暗器的金刚伞,一般人甚至听都没有听过;还有防身武器方面正南觉得可以到了草原上再作打算,现在即使准备妥帖了也不好带在路上或者托运。
清单上列出的东西还有一半没有找到,钱却已经花了几万,正南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盗墓也是个门槛很高的职业,先期投资丝毫不比开店来的要少,好在他对此并不看重,问题是一些必须的东西一时间无法凑齐,如此贸然前往会不会徒增风险呢?大金牙倒是肯定有购买渠道,但是正南就不打算让他知道,所以向他求助肯定是不行的了。
犹豫着,原定的计划就被耽搁下来,一转眼就过去了半月有余。这一日,正南正在把玩着一件刚刚收来的明代青花瓷瓶,就见小妹领这个年逾古稀的老爷子走了过来。
“南哥,这位客人点名找你!”
正南朝小妹点点头,示意她去忙吧,然后转而去问这个来访者:
“老先生需要点什么?”
来人不置一词,反而从正南手上接过了瓷瓶打量起来,没多一会儿好像就失去了兴致,将瓶子丢在了桌子上,转而松垮垮地落座下来,仰头望着正南道:
“有乜搞错,这种下等货色,不值钱的啦”
正南见来人如此傲慢,忍不住冷言回道:“老先生既然看不上这等货色,想必是个行家里手,倒要请教什么才是上品?”
来人也不谦让,侃侃道来:明代青花瓷分两种,一种是官窑青花瓷,一种是民窑青花瓷,官窑瓷器工整精细,民窑瓷粗诳豪放,可谓是各有各的特点。然而到了嘉靖、崇祯年间,官窑里的一部分工匠转而进入民窑烧制瓷器,把官窑的工艺带进了民窑之中,也就是所谓的“官搭民烧”了。这时期的瓷器和前期的民窑明显不同,只有从胎体、胎质、釉色、器型、纹饰、钴料、窑口、工艺技术各方面综合考量才能分辨。正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失去了自身特色的东西哪里还能成为精品呢?
正南点头道:老先生此言不错,难怪我见这青花呈色灰暗并有晕散,原来是个官搭民烧的物件——不过晚辈另有一言,未知先生可否赐教?
见来人做了个愿闻其详的手势,正南继续说:古玩者,乃是取“古”和“玩”这两层意思,实际上不过就是有些年代的玩物罢了,本就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奈何世人庸人自扰,不仅要把同类划分成三教九流区别对待,更要把物件明码标价以此或奇货自当可居,或贬损得不值一文,殊不知评来判去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千百年后谁还会记得其中一二呢……
正南的话语里满是讽刺之意,本以为来人肯定会大发雷霆,却没想到他反而哈哈一笑,挥手示意正南坐下。
“果然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老夫姓曹,单名一个沝字,刚从香港来,跟你也算是半个同行,平时就有个收集鉴赏古玩的爱好,所以第一次来北京就一头扎进这潘家园,原本还在为没见到多少货真价实的东西而懊恼,不想遇到你这样一个颇有见解晚辈后生,算来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正南连忙拱拱手:“曹老先生抬爱了,浸淫在铜臭之中日久,难免说起话来有些尖酸刻薄,还望老先生不要见怪。”
曹沝笑着说道:哪里哪里——实不相瞒,老夫我本是奔着这潘家园一个胡姓掌柜而来,听说他有不少明器古董,无奈事有不巧,有个姓金的掌柜告诉我他外出未归,看来是碰不上面了。不过这位金掌柜向我推荐,说你或许有我感兴趣的东西,所以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正南心下疑惑,琢磨这大金牙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上门的生意不做还往别人店里推,莫不是信了什么教供了哪尊佛,从此改吃素了?不过来者是客,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正南从柜台上抽出一本店里的古玩名录送到了对方的面前:
“曹老先生慧眼独具,连我们这个镇店之宝级别的青花瓷瓶都看不上,估计其余的东西就更不入法眼了……”
曹沝没有伸手去接目录,只是淡淡的说了句:
“我哩,只对一个物件感兴趣,金老板说您这里有柄蒙古短刀,未知是否愿意割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