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衡自懂事起就跟随夏侯古学习摸金之术,近几年行走江湖更又增添了不少阅历,虽不敢妄自尊大地自称是倒斗的行家里手,至少也算得上是个门内汉了。对于墓穴的位置布局和机关暗道等设置,他从来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在先前经历了那番险象环生的东陵之行,直到现在绷紧的神经还未彻底地松弛下来,以至于在刚刚得知段连祥和韩四等人仍旧还在找寻最后一副铠甲的时候,他就先入为主的感觉到绝对不是件手到擒来的事情……
铠甲如果真如段连祥所说被埋藏在辽河淤塞而成的荒岛上,照理说应该不至于像古墓陵寝那般步步玄机,可眼见着军统的大队人马已经在岛上经营了不少时日,却仍旧没能得偿所愿,正衡一早就开始揣摩着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可思来想去始终不得要领,只好指望着这次跟随段连祥等人亲临现场,能够以旁观者的身份好好地看场热闹了……
就这样一行人乘车下了“崇岛”,来到了“横沙”所属的密林中,几经辗转总算停在一块戒备森严的空地上。正衡眼见着空地的当中堆起个一丈有余的沙丘,待到绕到侧后方这才看到原来正有几个人卖命地向着地下挖掘着,即便是傻,也该知道段连祥所垂涎的最后一副金甲,应该就在大家脚下的某个地方。
话虽如此,可正衡几乎立刻就看出了问题所在——“横沙”不似“崇岛”那般全由坚硬的石头构成,而是辽河的泥沙经年累月淤塞在河口,继而才形成的略微高于河面的平地,正因如此,脚下土壤的质地极其松软和细密,一旦挖掘到一定的深度,周遭的泥沙就会在重力的作用下,向着坑底滑落和坍塌,如此往复,以至于旁侧的堆起的沙丘虽高,可大抵都是坑洞的直径不断扩大的结果,而真正向着地下行进的深度,基本可以说是毫无进展劳而无获了……
正衡在心中计算了一番,按照坑洞目前尺寸来加以量度的话,即便铠甲只被埋在地下十丈,若想挖到至少要将其地表的直径扩充到其深度的五倍即五十余丈才行,覆盖的范围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本就已经不小的空地,其工程量也就可想而知了。段连祥的手下虽多,恐怕没有个一年半载也难有所收获,更别说现在真正干活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说是无用之功一点也不为过……
正衡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忍不住窃笑起来,想起刚才段连祥何等威风,竟然被几粒沙子挡在门外,真是件让他痛快不已的事情,可转念又一想,对方必然不会轻易罢手,如今将这个天大的难题展示给旁人知道,难不成是想另辟蹊径,找寻可以将其破解的人选?
正衡下意识地望了望左右,眼之所见的夏侯水和于岭怎么看都不像有这个本事,至于他自己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在场的人里,就只剩下了那个少姓的男人以及他的同门师弟老洋人了……
原本无论是段连祥或是韩四,在致力于获取所有十三副金甲的时候,都在仰赖着无所不能的军统势力,亦即他们所称的“国家机器”为后台,正衡虽然对此心有不甘,可也自认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退而求其次地明哲保身而已。然而再怎么强大的个人或者团体,在面对强大的自然之力的时候也会显得无计可施。金甲既然被深埋在泥沙之下,一时半载并非人力所能触及,这正遂了正衡的心愿。他甚至有些不怀好意的想,如果那最后的一副铠甲永远都无法被人挖掘出来,虽然难免有暴殄天物之嫌,可对于那些醉心于权势的阴谋家们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打击。
正衡冷不丁地想起,先前张克易的确曾经提及存在某种方法能够获取到最后那副铠甲,正衡当时一心只想离开,对此并不过分热衷,现在看来张克易既然深谙易数,应该是一早就算准了他的两个师侄会来,再结合在大厅中时,那个少姓男人志在必得的言谈和表现,如果猜得不错他们正揣着解决当前难题的方法吧!
忽然冒出的这两个人,看架势不但具备常人难以比拟的能力,更像于岭那般满怀攀附军统之心,如果他们捏合到了一起,说不定真的想出什么特异的办法,把那金甲给鼓捣出来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想到这里,正衡脑袋里忽然冒出个坏主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那两个来人既然仗着身怀异术,自视甚高地奇货可居,那就趁着他们之间还没达成默契的时候,率先给段连祥提个建议吧。
拿定了主意,正衡又故作夸张地向着深坑里望了几眼,继而才转过身对着段连祥说:
“将军,你这么挖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倒不如就此收手,过三四个月再来吧……”
见段连祥和韩四都为之一怔,正衡赶紧解释说:
“如今这月份正在三伏之天,别说掉落的沙子不好处置,就算能往下挖,不出几米地下水就涌出来了,您若是打井正好,可找东西就真的选错了当口了——小人虽然生在南方,可祖上却世代住在关外,知道这地界历来都是苦寒之地,一年当中少说也有小半年都有霜冻,若是到了三九寒天,滴水瞬时就能成冰,冻土更是深达数米,到时您穿带暖和了再带人来挖,岂不就事半功倍了嘛……”
正衡的这个主意从表面看来句句在理,横沙的土质本就松软,更因为在河道之上,地下水位偏高,真要是到了冬天,泥沙和渗透当中的水汽就会冰冻得异常坚硬,虽然向下挖掘时会稍微吃力一点,可再不会遇到沙土滑落的问题了,如果再辅之以军用的炸药,不消一两天就能挖到很深的地方了。
正衡的本意是尝试着尽量拖延段连祥行动的时日,他虽然只是个平头百姓,可也知道虽然中日战争已经结束,国内却还远未到太平的日子,无论东北还是西北都有不少势力正与当局明争暗斗,指不定哪天战火就又重起,届时就算军统有心将最后一副铠甲收入囊中未必还有那份闲暇了。
这个主意虽然不是建立在周密计划之上,可也算得上是当下能够做出的随机应变的极限了。然而对于他的这个建议,段连祥却好像并不受用,脸上反而现出一丝难色。正衡开始还以为是他的意图被对方识破,可转念又一想,段连祥既然在国民政府里身居高位,自然对时局比别人更加了解,三五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天知道到时候这崇岛横沙是否还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了。
正衡继而又揣测到,如此大的决定,就算是段连祥也未必就有资格做出,别看他在这里表现得威风八面,可说到底和韩四一样,只是军统头头的马前卒而已,稍不留神不但那个什么堂的堂主成了泡影,恐怕连脑袋也难以保全。如此说来他的这个免费的建议是很难被采纳了……
事已至此,正衡虽然满心挫败,可也别无他法,只好作罢,冷不丁地瞄了一眼老洋人的方向,刚好看到那个少姓的男人轻声耳语了几句后,他就从后背扯过个不大的竹篓放在了地上。
自打两个人出现以后没人注意过这个外表普通的竹篓,此时见老洋人将其拿出,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心想又不是打鱼捉虾,这东西有啥用处。说话间只听那竹篓忽然无故动了起来,并且从中传来古怪的声音,就在大家满腹疑问的时候,忽然从里面滚出两个圆球着地滚了两滚伸展开来,竟是只全身鳞甲的怪物。
那怪物形如鼍龙鲤鱼,身上鳞片齐整如同古代盔甲,头似锥尾生角,四肢又短又粗,趾爪尖锐异常,摇首摆尾显得精活生猛,稍一爬动,身上的鳞片就发出一阵铁甲叶子般的响声,身上套了个铜环,细看下来竟是“穴陵”二字。
在场之人都没见过此物,惊诧之情见于颜色,纷纷向后退了两步,唯有夏侯水还算识货,一看之下就认出是鲮鲤甲来,但看到那锈迹斑斓的铜环,又不是普通的鲮鲤甲,思量前后猛然想起一件事物,禁不住惊呼道:“你这莫不是穿山穴陵甲?”
话一出口,正衡也顿时醒悟过来,再见老洋人神情泰然,无需回答已然算是默认了下来。
正衡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想起干爹夏侯古曾经告诉过他的很多事,可念头一转,又想到眼前这两个男人,既然是张克易的师侄,理应师从于张三链子的三个徒弟当中的某人,也就是说他们一脉传承的身份该是摸金校尉才对,可眼前这穿山穴陵甲,分明是搬山道人的“分山掘子甲”嘛!
搬山道人是盗墓的一个重要分支,古代王陵都有大土堆封陵,或者以山为陵,所谓搬山盗墓就是移去一部分封土露出神道,然后进行盗墓活动。搬山与其他三个流派一样也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至于搬山道人一支,据说始于西域孔雀河双黑山流域,其辈皆同宗同族,平日多扮游道方士行走天下,不与外人往来相通,特立独行能人异士辈出,盗遍世之大藏。有不知其意欲何为者,谓其:“搬山道人发古墓者,以求不死仙药也。”
搬山者善独门“搬山分甲术”,此术可细分为“搬山填海术”及“分山掘子甲”两门,合称“搬山异术”,历来密不外传。其辈寻藏盗墓,无不以“搬山异术”为行事之根本,搬山术虽属异类方术,然其中所涵盖诸般方技、法门、诀语,却并非以《易》为总纲,故与摸金校尉的“风水秘术”截然不同……
正衡和夏侯水系出发丘一脉,与摸金校尉份属同宗,因此严格说来,他们和张三链子及其后人也算是颇有渊源。眼前这两个人,既然一开始就称张克易为师叔,正衡便在私下里估摸过,张三链子的三个徒弟中到底哪位是他们的师傅,却没想到事情竟会峰回路转,眼见着老洋人拿出的“穿山穴陵甲”,百分百是搬山道人的“分山掘子甲”啊。
张三链子之后,无论是他的儿子张克易,还是他的三个徒弟,都鲜有在江湖上做出什么扬名立万的事情,此前更有坊间传闻,说是三枚摸金符和那本窥探天机的《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已然全部失传,如此此言非虚,摸金一脉也就等同于从此断了香火。然而正衡自打见过张克易后,总觉得事情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般,及至老洋人师兄弟的出现,这份感觉便越发强烈起来,却没想到他们原来只是打着摸金校尉的招牌,却以搬山道人的风格行事,并且还跟军统的势力牵扯到了一起,一时间还真让人如坠雾里,百思不得其解了……
正衡和夏侯水暗中对视了一眼,彼此之间产生了默契,便要看看老洋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那个少姓的男人也好似不经意地朝着他们瞥了一眼,刚好和正衡四目相对在了一处。正衡虽然没有多少底气,可毕竟现时只是个旁观者的身份,因此并没表露出半点慌张,至于那个少姓的男人,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只是眼神若有似无的游离着些许惊讶,大概是奇怪于正衡和夏侯水,为何对“分山掘子甲”这般熟悉吧……
话分两头,老洋人将“穿山穴陵甲”从篓子里放了出来,众人眼见着那东西滚了几滚后终于舒展开了身体,转瞬间就变得半人多高,身形比起黑熊来还要大上两圈,只不过好像在竹篓里昏睡了太长时间,直到此时爬在地上才如梦初醒,不断的用他的利爪刮蹭着脚下的泥沙。听它们利爪刮地的声音就知道劲力精猛,周遭的士兵从未见过此物,虽然有长枪在手可都不免连连退后,唯有段连祥还能不动声色,看得出他的胆色的确超过了常人。
老洋人忽然上前,一把揪住了穿山穴陵甲身上的铜环,将它们牢牢按在地上。穿山穴陵甲四足乱蹬,不停地挣扎嚎叫,可是苦于被铜环锁了穴位,纵有破石透山之力一时也难挣脱。
正衡知道,穿山穴陵甲乃是世间异物,虽然形貌酷似穿山鲮鲤甲,实际上两者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在两千多年前已有盗墓贼将鲮鲤甲加以驯服,通过喂其精食药料使它的前肢格外发达,通过长期驯养就可以作为盗墓的掘子利器。那时候的古墓,大多都是覆斗丘钟形封土,即便里边没有地宫冥殿,内部也大多是木椁,用层层木料搭砌成黄肠题凑的形势,完全使用墓砖的不多,也很少有以山为藏的大型山陵,因此普通的坟丘夯土根本挡不住穿山穴陵甲的利爪。
后来的墓葬逐渐吸取防盗经验,石料越来越大,而且坚厚程度也随之增加,缝隙处还要熔化铜铁汁水浇灌,使穿山穴陵甲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但对于湘黔山区阴冷潮湿地域的普通坟墓,还是可以派上极大用场。据说唐代就已失传的穿山穴陵甲古术,在当今世上,恐怕也只有搬山道人还会使用,不愧是搬山术里的绝秘法门。
搬山道人并不用摸金卸岭的切穴之法,摸金校尉仗着分金定穴的准确无误,习惯用旋风铲打盗洞;卸岭群盗人多势重,再大的封土堆也架不住他们乱挖;而搬山道人则经常使用分山掘子甲来挖盗洞,历来号称“三钉四甲”。然而这穿山穴陵甲仅是四甲之一,离了湘黔两粤,此术十有八九都施展不得,更别提当下“横沙”的特殊土质,即便能深挖下去,仍旧无法解决泥沙垮塌的问题,穿山穴陵甲纵使再有灵性,总不能让它这个畜生把那副金甲生拖硬拽出来吧?看来老洋人和少姓男人也只是徒有其表,摸金倒斗之术并不十分精熟……
老洋人似乎觉察出了大家对他们的怀疑,却又不好名言,只好佯装着向段连祥介绍说:“这宝贝的确叫‘穿山穴陵甲’,原有大小两只,体形有异,一只专门挖掘纵横的盗洞,另外一只则跟在其后扩大洞穴的尺寸,实乃分进合击的绝配,可惜早几年在湘西做了单赔本的买卖,一无所获不说还折损了一只灵兽,好在剩下这一只足堪大用,只不过既是灵兽,脾气秉性自然不必寻常,大家远远地看个热闹也就罢了,千万别像我这样伸手触碰,万一有个闪失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
韩四和一干士兵都连连允诺,直言说就算是让他们上前,他们也没那个胆量。唯独夏侯水不屑地撇撇嘴巴,咕哝着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的畜生而已,难道还怕他发狂咬人不成?
老洋人也不申辩,伸手又拿出了个瓶子来拧开了盖子,将其中的东西倒在了地上,黑乎乎黏稠稠的一片,继而左手一松,便将那穿山穴陵甲放了开来。
灵兽被松开后也不跑,反而在那摊黑乎乎的东西上嗅闻了几下,紧接着伸出舌头舔舐起来,一边舔一边转着圈地往下挖,没多一会儿,硕大的身体就消失在了沙土中。
众人看不到灵兽的古怪模样,反而壮起胆来,纷纷向前走了几步俯身去看那洞口。正衡原本还不以为然,满以为灵兽很快就会被沙土掩埋,可听到众人不住地发出“啧啧”的称奇之声,也忍不住好奇心起,拨开人群探着脑袋向下望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正衡只感到头皮一阵酥麻。原来那穿山穴陵甲向下挖了一段后,陡然一拐,朝着旁侧那个巨大深坑的方向倾斜而去,洞口的大小刚好可容人蹲行,却始终没有坍塌,甚至连半粒沙子都不曾掉落,就好像那灵兽是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钻出的通道一样。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兵的正慨叹于灵兽的神奇时,正衡却转而注意到它所挖出来的盗洞的边沿上,似乎有一层薄薄的如霜似雾的东西,他伸手在上面抹了一把,立时就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凉气浸入骨髓,以至于令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再看手掌当中满是细碎的冰晶,即便在体温的作用下也没有立时就融化掉……
正衡眼珠一转,明白过来——原来这穿山穴陵甲不但会开山挖洞,更是不知如何喷出一股寒气,将原本松垮垮的沙子暂时冰封固定住,令得它们不会滑落和坍塌。并且这股寒气十分诡异,本就不像数九隆冬的产物,更别提现在还是入伏的时节了。难怪刚才老洋人不让别人触碰灵兽,即便是洞壁的寒气已经足以让人感到冰冷刺骨,若是换做是灵兽的身体恐怕瞬间就会冻坏了人得手脚了……
想起自己刚才还别有用心地提出建议,让段连祥他们到了冬天再来,正衡感出了几分尴尬,同时也对老洋人和少姓男人多了些许猜疑。按照他们的本事,绝对是摸金倒斗界的无二高手,可为何偏偏要与官门为伍?
正衡略一疑惑的时候,就见老洋人的双手在空中有规律的划了几下,细看下来才发现,原来他一早就在灵兽身上的铜环上,栓了一根细如发丝的铜线,随着灵兽挖掘得越深,他便多多放开一段,同时伴随着左右的摆动,控制着灵兽挖掘的方向……
“虽被称为“灵兽”,可终究还是个畜生……”正衡不禁想,“不过它到底如何释放出这么强烈的寒气的,难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