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索越是追赶越是心惊,双目闪烁,此刻这黑衣人竟出乎意料的也使出了扶墙花影步,两个人影移形换位,腾挪飞跃,窜上纵下如飞絮落叶不着踪迹。
暮蝉曾与路索说过,这花影步除了自己绝无第二人能迈出,事实证明眼前这黑影蒙面人正是暮蝉。
此时的暮蝉心事重重,丝毫没有发觉到被人尾随。她知道此时有一件大事需要亲自去完成,这也正是苦心拜进玉林书院的原因。
哪怕之前为了完成书院测试,在中途抛弃路索也在所不惜。最后见到路索进入书院后,愧疚之心才略微减弱。
更加知道路索曾不止一次来寻过自己。但这件事太过重大,一个闪失必将连累身旁之人,也只好冷下心肠对路索的情义装作不知了。
奔走间,一座尖顶大殿映入眼帘,看了看那硕大石匾,上写着“镇剑大殿”四个大字。长长吐了口气,尽力平稳内息,用四周的树木山石隐藏身影,等待最佳时机。
树枝摇摆,阴影婆娑,被清风微微扬起的砂砾轻轻打在枝叶假山之上,沙沙声不绝于耳。心境气息仿佛融合在自然之中,没有一丝杂念,知道任何的动静都有可能让自己陷入万劫之地。
“呼”片刻后一阵疾风突兀刮起,将几篇枯黄叶子伴着黄沙吹打下来,向大殿而去。
暮蝉默念一句:“就在这时。”身子腾然跳出,宛如化为一粒沙粒,将身影掩在风沙之中,跃到窗扉台下。屏住呼吸弯腰警惕四周,见四下依旧平静无声才轻轻吐了口浊气。
那窗子是虚掩着的,以极慢的手法将窗子推开一个小口,凝神观望。
只见一白发男子,穿着一件洁白无垢的儒袍盘坐大殿中央,闭目凝思。似乎并未方觉自己的到来。暮蝉的目光瞬间冷冽似水,面具下面的那张脸也变得阴沉起来。
“外面的朋友,远道而来,何不进内一叙?”
暮蝉心中顿时一寒,侧窗看去,那白发男子不知何时睁开双眼,正朝这里凝目观看,暗道:“这名闻天下的剑仙果真是名不虚传,已经够小心,可还是被他发现了。”
一咬银牙,推窗而入,行如鬼魅,动却无声,移形换位,缥缈已至,正是扶墙花影步独有身法。
那白发男子乃是玉林书院夫子,剑意阁阁主,剑仙王渊虹。双目微闭若有所思,沉默片刻颔首说道:“阁下好俊的身法,不知深夜造访有何见教。”
暮蝉被一身夜行衣遮住容颜,从腰间拔出宝剑,怒指剑仙说道:“为杀你而来。”
那剑仙并未动怒,仿佛这天下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触动到他的心,淡然道:“昨日在殿外徘徊的男子是与你一起的吧?”
暮蝉当然并不知道其所指何人,缓缓摇头,但寒剑却从未放下,依旧向前指着。
剑仙道:“你不承认也罢,但他所用的身法与你却是一般无二,”见暮蝉眉梢上扬,虽不甚明显但哪里能逃得过剑仙那锐利的双目,接着道,“既然要杀我,那便动手吧。”
暮蝉愕然道:“难道你就不问原因?”
剑仙淡淡道:“原因?我已知晓,”长长出了口气,沉声道,“已等你百年了,快动手吧。”
语毕的一刻,暮蝉见他那冰冷的僵硬面庞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松弛下来,像是一个多年被病痛折磨的人得到解脱一般,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百年?看来他好像把我认成了别人。也好,就让你做个糊涂鬼。
猛然鸹起,纵身前扑,挥剑刺了过去。
浓郁的杀气从凛冽寒剑中散发而出,周围的空气都凝结静止,划破苍穹成为一道白光,如翼射九日直取首级,先声夺人叫人无法闪避。
剑仙肃立凝视间,暮蝉手中剑芒已刺至咽喉,剑仙缓缓扬起右臂似缓实疾,伸出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弹,只听“呛”的一声轰鸣。暮蝉顿时感到手臂一阵剧痛,顺着力道轻轻转身,如少女弄舞优美至极。
身影忽变,挺剑朝右侧疾刺,雷动四野,爆破轰鸣声震慑心魂,势如天穹中的雷奔,眼看要穿胸而过。
剑仙双目微张,推掌向右而出,那爆裂宝剑竟如处子般在双指之间安静了下来。
暮蝉奋力一拔,那剑竟似生根一般纹丝不动的钉在剑仙手中,面巾下的秀脸愈发羞红,努嘴跺脚,打算弃掉寒剑,徒手再打。
剑仙看出其意,屈指前撑,将暮蝉连剑带人丢出三丈开外,摇头道:“‘羿射九日’疾而无劲,‘江海宁涛’巧而无功,‘雷霆震怒’更是凶猛有余沉稳不足,虽可用‘扶墙花影步’的身法弥补,但生死存亡的一刻,这些破绽又怎能逃过对手的双眼。若所料不差你的这些招式应是偷学得来的吧。”
此时的剑仙也想不通,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有耐心,对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竟像长辈一般谆谆教导起来。平日里就算在翰林院老夫子面前也不愿多说一句的,冰冷的心已让他养成沉默寡言的习惯。
今日发觉对眼前这黑衣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狠下心肠。若有人知道,定会诧异不已,这哪里还是那个一剑屠万魔的冷血剑客王渊虹,哪里还是让鬼邪妖道闻风丧胆的剑意阁阁老,哪里还是一言定生死的玉林书院夫子。
暮蝉心中一沉,这些剑招的确偷学其父百里万壑的。此刻被人看穿,虽是吃惊,但气势却丝毫不落,娇喝道:“恶贼少得意,看姑奶奶这招‘帝骖龙翔’如何?”说话之间,刺眼的剑芒直冲而起,宛如灿烂的银龙一般,响彻整个大殿。
游龙戏凤。
青山低头,风云变色,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如群雷炸响闪电继射,叫人眼花缭乱,可那剑仙依旧渊渟岳峙般挺立当下,身形纹丝未动,任由暮蝉来去如风,剑芒飞舞,双肩却如生出千臂将周身护持的密不透风。
暮蝉一个后仰,跳出数步。
剑仙抓住此良机,随意拂袖一挥,瞬间化出千万道剑气,先是在空中一个盘旋,继而鱼贯向暮蝉扫去。
漫天密密麻麻的剑气犹如实质,暮蝉面色苍白,自认无法接住这剑仙随手一击,但也不愿就此认输,运足十二成功力横剑抵挡。数道剑气之后功力透支,气息逐渐紊乱。那漫天剑气也如有灵性一般并未乘胜追击,只是贴身飞驰而过。暮蝉虽对剑仙手下留情不明就里,但也知道此时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腾身一跃竟意图拼着一死向剑仙刺去。
又是一道剑气迎面射来,暮蝉侧脸躲闪,一个不慎竟将面纱穿落,回过头见剑仙惊骇的看着自己,似乎在为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震惊。
剑仙挥出的剑气登时如洪水翻滚怒冲而来,暮蝉一咬银牙,暗道:便是死在你手也要让你吃我一剑。
在那剑气正要穿过暮蝉身体时,剑仙一指化剑画出一个圆弧,向上指出,漫天剑气顿时受到命令一般均朝上空急骤射去,只听“噔噔噔…”大殿房顶被无数剑芒贯穿,成千上万的剑气威势丝毫不减,伴随着尖锐之声划破长空。浩大的声势惊动了满院学子。
暮蝉见剑气向上而去,虽不知为何但心中大喜,一剑刺穿剑仙胸膛。
剑仙嘴角一丝鲜血流淌而出,抬手轻轻擦拭了一下,愣愣的看着手中滚烫腥甜的鲜血,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抿嘴笑了起来。这是百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鲜血,也是百年来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旋即缓缓摇头,沉默一会。还是不忍心伤害眼前这貌美女子,双臂顿时向下一沉,骤然间暮蝉被剑仙运足的十成真气震了出去,破门而出,正好飞到在门外偷看的路索怀中。
路索见怀中暮蝉昏迷不醒,料想方才剑仙挥出的漫天剑气必然引来院中巡山弟子,将暮蝉手中寒剑插于腰间,背起暮蝉便往外逃窜。
片刻后,诗满腹等五名斋主带着巡山弟子赶来,见大殿之上有两人相视而立。夫子王渊虹洁白的儒衫上已被鲜血浸染,而对面所站之人乃是不知何时到来的血书生,殷红的儒衫虽然整洁,但苍白的面庞却给人一种身负重伤之感。
金樽见其情景怒不可支,喝声道:“血书生,夫子身上的伤可是你所为?”见血书生沉默不语,更加猜测必是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血书生在私下里一直向夫子挑战,虽然考虑到夫子威严不容亵渎,但见他每每都被打得体无完肤,那些厌恶血书生的人也就乐而易见了。现如今日夫子受伤,书院名誉受损怎能不怒,金樽大声骂道:“打伤夫子视为谋反大罪,视为叛院,丹青生你可知罪?”
血书生并未有丝毫侧目,依旧凝视着剑仙,似乎这大殿之中只有自己与剑仙两人,沉声说道:“告诉我是谁伤的你?”
剑仙并未作答,只是怔怔的朝着暮蝉奔走的方向远眺着,任由血水流淌也不在意。
血书生哧哧狞笑,冷声道:“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转身向剑仙目光方向径自走去,低声道,“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能伤到你的人,我倒要看看长了什么三头六臂。”
“血书生你给老夫站住,把话说明白再走。”金樽高声大喝,试图阻拦,正在这时诗满腹伸臂说道:“金师兄,看来夫子的伤并非丹师弟所为,凶手怕是另有其人。”
楚舞颔首道:“诗师兄言之有理,丹师兄武艺虽高但绝非夫子对手。看来有高手潜入我书院了。”
炉茗插口道:“以夫子功法这天下还有几人是其对手,此人想必绝非无名之辈。想来也非我人族之人,若是异族只怕还是为了神笔而来。”对着剑仙躬身道:“夫子还望明示,那敌犯到底是何人?”
剑仙依旧安静的一动不动,若是不留意其因呼吸微微挺起的胸膛,真的怀疑是否已然身亡。
剑仙看了看流到手中的血渍,实不知本已冰冷的心,流出的鲜血怎会如此滚烫。是因为又想起那个她了吗?
此刻无人敢走上前搀扶,搀扶是对弱者的同情,那是对孤傲剑仙的侮辱。
被剑贯穿胸膛,比这更重的伤夫子也曾经受过,那时无法打到这个坚毅的男人,现在当然也不会。
剑仙静静的站着,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几人也并不催促,因为百年间夫子一向很少说话,今日虽然被人行刺,恐怕也无法再问出什么。
忽然剑仙挥手一摆,众人意会,躬身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那孤独的身影独自站在大殿的血泊之中。
退出大殿,梅疏妍喊道:“巡山弟子何在?”
身前几十名白袍儒子纷纷下跪,“弟子在。”此刻无不胆寒。书院夫子被人行刺,乃是书院百年来都未曾出过的丑事,那刺客如何混入,与巡山弟子绝脱不了干系,最轻也要判个玩忽职守之罪,就是逐出书院也不为过。
梅疏妍肃然道:“将上山各个出口锁死,对院内逐一排查,务必将贼子找出。”
“是。”众弟子齐声喊道,未听到处罚竟也不敢起身。
梅疏妍冷冷道:“还不快去将功赎罪。”
众弟子顿时虚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跑去。
金樽冷哼一声道:“梅师妹真是个软心肠,如此重罪被你三言两语推脱过,你们花语斋愈发不像话了。”
今日当班的正是花语斋的弟子,若夫子问责恐怕就连自己这个斋主也逃脱不得干系。
梅疏妍叹气道:“能伤到夫子的哪能是泛泛之辈,就连你我都未能发觉,怎能怪罪这些弟子呢。”
金樽又道:“那你让他们去抓人岂不是徒劳无功?”
梅疏妍摇头道:“也不尽然。让这群弟子去抓人,只是为了在明面上麻醉那贼子,要想抓住他还要我们暗中调查。”
金樽茫然道:“师妹的意思是?”
梅疏妍道:“再厉害的人也无法毫无动静的闯过护院大阵,外侧围墙,想是那贼子早已混入我院之中。”
金樽眉头一皱,道:“混入我院?”
楚舞笑道:“金师兄怎么还不明白,今日进入我院的可只有一批人——”
……
路索抱着昏迷的暮蝉,避过耳目来到房中,将其放在床上刚要查看其伤势,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路索心中大凛,暗道:来人竟如此之快,说不得今日拼了性命。
一手握住剑柄,一手缓缓的将门推开。
“路兄莫慌是叶某。”这敲门之人正是好友叶苒。
叶苒向四周扫视一圈,跳进房中,低声道:“暮蝉姑娘伤势如何?”
路索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不知所以。
叶苒道:“路兄难道还信不过叶某吗?暮蝉刺杀夫子我就在不远处,当时看见漫天剑气如流星般钻头而出,我便赶了过来。路兄一路狂奔,想是担心暮蝉姑娘的伤势并未发现在下就跟在你身后。”
路索急道:“叶兄,此事关乎到蝉儿性命,可不能再传到第三人耳中呀。”
叶苒道:“自当如此,可是夫子见到了暮蝉姑娘的长相,若是巡查起来怕无法逃脱”
路索点头道:“蝉儿刺中他一剑,只盼他这段时间养伤,无暇顾及我们。”
“路兄可在房中。”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路索与叶苒对视一眼,低声道:“是智圆。”
叶苒向门外看了看,道:“不知他这个时候来所为何事?路兄若是信得过在下可先去将他打发走,这里有我照看。”
路索缓缓点头,又恋恋不舍的向暮蝉看了一眼,走了出去。
“吱呀”
推门一看,门外足足站了近二十几人,心中徒然一惊,莫不是暮蝉藏在这里走漏的风声?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异色,将门缓缓掩帯上后,抱拳道:“不知几位师兄来此所为何事?”
当前一圆脸青年,正是同来智圆,走上前来,伸臂向后一指道:“这些都是花语斋的师兄,只因今日混入奸细,诸位师兄奉命来诗经斋调查,先生命我在旁配合。”
“路师弟,方才有人见你后背一名伤员在长廊中奔跑,可有此事?”一剑眉星目男子突然高声喝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