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无法确定太后到底如何看待我如斯一位入宫不足一岁的妃嫔，竟如此厚待，当真叫人起疑。
太后如此言语，皇帝亦不好多加阻拦，只得由着绿檀径直取了一只紫檀木雕松柏朱漆锦盒来。
“如此，嫔妾在此谢过太后。”末灿接了，我盈盈拜倒，语中满是感激涕零，无一丝不妥。
“皇后亦要好好照料妃嫔，别叫一人受了委屈才是。皇帝处理政事本便繁忙，可不能叫他连后宫之事亦要烦心。”太后转头对皇后缓缓提点道，嘴角尽是寻常老妇的慈祥和睦。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皇后在一旁恭敬应道。
“皇帝亦该雨露均沾，繁衍后宫子嗣。”太后满脸慈爱道。
皇帝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耐，面上恭谨地行礼应和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言毕，吩咐人捧上一盏茶来，皇帝笑意盈盈道：“母后说了这大半日的话，定口渴疲乏了，且用杯六安茶润润嗓子。”
六安茶乃绿茶，是唯一无芽无梗的茶叶，由单叶制成。去芽不仅保持单片形体，亦无青草味。梗于制作过程中已木化，剔除后可确保茶味浓而不苦，香而不涩。六安瓜片每逢谷雨前后十天之内采摘，采摘时取二、三叶，求“壮”不求“嫩”，属上等茶叶，非豪门富贵人家不可获得。
太后隐晦一笑，赫然起身道：“六安茶思过堂有的是，哀家亦是疲乏，这便先行回宫了。皇帝、皇后，你们好生主持林贵仪的宴席。”
“儿臣遵旨。”皇帝与皇后恭敬应和。
“皇上——”潘顺容自我受宠后，固然有些恩宠，终究不及我，兼之修补舞曲，承宠的时日愈加少了。此时恰逢我生辰，想来便是打算好好出众一番了：“今日的歌舞与往昔无异，不若咱们想出点新法子来乐一乐，亦好叫林妹妹痛快地笑一笑。”
“不知潘顺容有何妙意？”皇帝一脸的笑意。
“听闻皇上将百鸟裙赠予了林妹妹，不若请林妹妹将裙子取出来，亦好叫大家一饱眼福。”
“哦？赏裙子？”皇帝轻呵一笑：“此事有何趣味！”
“自然不是赏裙子，而是请六尚二十四司的人详细介绍介绍皇上所赐的礼品究竟何等贵重，有何妙处。”潘顺容甜甜一笑。
“说得极是。”
皇帝未料到潘顺容如此说法，愣了片刻便传来尚服钟柔燕，又使了眼色，命秦敛取出原本宴席过后才赠予我的两件裙子来，交由钟尚服详细解说。
我生辰前一夜，皇帝更亲自带着两件衣裙至听月馆，一件百鸟裙，一件单丝碧罗笼裙，华美不可方物。
待秦敛领着小内侍入内，我初次得见，瞪大了眼睛，大吃一惊，惶恐行礼，对皇帝婉拒道：“此物便是安乐公主的百鸟裙？皇上怎的送嫔妾如此珍宝。安乐公主所制百鸟裙祸国殃民，泽儿万万不敢接受。”
“朕不过仗着国富民强方命宫人捕捉、绣娘编织而成，泽儿无需过分忧虑。百鸟裙寓意百鸟朝凤，朕的泽儿天姿国色，自然担得起百鸟朝凤之名。”皇帝笑着刮了我的鼻子。
闻言，在座的众人皆面色讪讪，皇后亦极为尴尬。皇帝此言，竟似有易后之意。我心下极为不安，只得对皇后歉疚一笑以示安慰。
“回禀皇上，百鸟裙采百鸟羽毛织成，颜色鲜艳无比，令人眼花缭乱，不知其本色，日中影中，正面侧面，各为一色，呈百鸟之状，闪烁百鸟图案，光华夺目。单丝碧罗笼裙以缕金为花鸟，可细如丝发，亦可大如黍米，眼鼻口甲皆备，尽是不可思议。这两件裙子皆价值万金之数，世间仅此而已。”钟尚服如斯恭敬解释道。
“林贵仪当真享尽了富贵。”为着我的生辰方解了禁足的张顺成秉性不改，在一旁幽幽讽刺道。
王才人在一旁笑意盈盈接了话，“原本以为潘顺容欲一舞为林妹妹祝寿，谁料竟是这般说法。”
贤妃温婉道：“潘顺容并非舞姬，中秋一舞不过博皇上一笑，如何便该日日献舞。”
贤妃位分远在王才人之上，王才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讪讪道：“嫔妾不过随口一言。”
“本宫倒有一件贺礼，需得当众交于林贵仪。”皇后清然一笑：“汐春，捧上来。”
“是。”
汐春随即出了飞羽殿，不过片刻便回来了，手中的托盘上盖着明黄绸缎，四周缝上了红线米珠流苏。
“这本鹤舞舞谱是本宫寻访多年所得，林贵仪姿容本便缥缈高雅，想来定可舞得神形兼备。”
我惊讶万分，鹤舞乃是一名唤紫仙的宫廷舞姬所创。她可谓是千年方得一位的天赋人才，舞蹈、歌唱、乐器演奏样样精通。鹤舞便是她所创，纵然舞者独舞，亦可仿白鹤优雅缥缈之态，纷飞翱翔之姿，场面极为宏大壮观，极为美妙，至高境界可令观者分不清孰人孰鹤。然则鹤舞对于舞者要求极高，除却柔弱无骨外，亦要体态轻盈可御风飞翔，光是吐气纳匀，便需十余年的童子功，兼之横吊、侧吊、倒吊、反吊，算来便需二十余年的功夫。若非自幼练舞，无人可跳出白鹤华雅之姿。除却紫仙，世间无人能跳出鹤舞的精髓，故而鹤舞被称为传说中的舞谱，却只有一半。
此中有个缘故：紫仙离世前，将鹤舞的上册舞谱交由她的得意门生——百舞保管，彼时下册尚未完整，百舞有一徒弟——明月与紫仙一样，皆为万中得一的天赋人才，于百舞临终前苦心呖血，终将鹤舞完整华美地展示出来。百舞因此含笑九泉，了无遗憾。然则明月跳鹤舞之时，画师并未在一旁观舞，故而鹤舞的舞谱上半册流传于世，下半册却是无人知晓。甚至，是否有下半册亦无人知晓，遑论搜集。
“嫔妾谢皇后娘娘。”我郑重离席，端然叩拜皇后。
此时，我分不清下座妃嫔何等容色，只觉自己已然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皇帝、太后、皇后、贤妃皆虎视眈眈，令人心生恐惧。然而我不能退缩，后座并非寻常人可攀登。我已无豪门贵胄的家世，便只有步步攀升，以帝王之恢弘野心登上后宫的最高峰。
酒至半酣，秦敛回禀道：“回禀皇上，赵穆王在幽月湖备下了贺礼，请诸位前去。”
“哦？”
皇帝颇为好奇地拉了我至幽月湖边，只见池水中有无数五彩琉璃一般的小尾金鱼在活泼地游动着，优哉游哉，令人心生舒畅清新之意。
“这，这是——”后头已然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惊呼。
“这是五色金鱼，因尾端五色而得名，产自天山冰雪之巅，温泉洞内。臣弟恰巧有一日路过，得见奇观，此番特来赠予林贵仪。”赵穆王的声音自耳畔朗朗响起，英姿飒爽的身姿逐渐步入我的视线之内。
他身着深蓝色金线八蟒祥云锦缎长袍，修身玉立，气宇轩昂，唯独眉眼间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
“老六有心了。”皇帝亦吃了一惊，待回过神来，玩笑着感激道。
“那臣弟自是要较六哥低一等了。”韩孝王吊儿郎当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
一转头，我便瞧见他迈着步履一步步醉醺醺地踉跄着，将一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锦盒呈到我面前，打了一个嗝，酒气弥漫开来，令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捂住了鼻子，这才涎笑道：“这支百合凤凰木小叶红檀簪，是我亲手雕琢而成，若林贵仪不嫌弃，还请收下。”
言毕，韩孝王忽地深深看了我一眼，目色极为清明。
我略微一思量，这才想起一句话来：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
顿时，感悟到韩孝王用意的我浑身冰冷，四肢徘徊着逼人的寒气。然，为着皇帝与赵穆王的面子，我依礼谢过，示意初灵收下。
皇帝、皇后、贤妃、二位亲王······为着我的受宠，连带着密安、敛敏的吸朗阁、思懿居亦成了妃嫔宫人阿谀奉承之所，倒叫密安与敛敏对我好生抱怨不得安生，日日人来客往，极为嘈杂。
邵元元年十月二十八，密安一袭粉霞千色苏绣玫瑰蝉翼纱裙来了听月馆，坐在东暖阁的紫藤圆桌旁，一脸委屈地对我吐苦水，“妹妹，你这下子可倒好，连我们一起跟着沾福，日日有人来送礼，妃嫔宫人皆到场探访，当真叫我不得安生。”
身着一袭鹅黄织金绣白玉兰鲛绡宫裙的敛敏亦笑意连连，“我的思懿居亦是如此。那日，我送了一位妃嫔出了思懿居的大门，隔着老远便瞧见与我同居一宫的于婕妤正欲言又止地瞧着我，只说不出话来，又不敢走上前。我心生疑窦，上前一步，问了不过几句，这才明白连她亦跟着水涨船高，尽盼着能找上我，好让你在皇上面前替她美言几句。”言毕，敛敏长长地哀叹了一口气，尽是同情之感。
我轻声笑道：“当真计较起来，于婕妤与我非但并无甚交情，反而交恶。我亦未曾想到她们趋炎附势竟到了如斯地步，当真料想不到。”言止于此，我泛出苦涩酸楚之情，对她们二人苦笑道：“登高必跌重，眼下我不知成了多少妃嫔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们明着盼我替她们美言几句，心底只怕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
一席话毕，密安与敛敏亦是沉默下来。
良久，密安方开口道：“我何尝不知你的处境。你如今愈得宠，一旦受皇上冷落，只怕处境连冷宫的妃嫔亦不如。她们现在正睁着眼睛盯着你，只盼着你这位林贵仪出错，好落井下石。”
“是呀。”敛敏哀叹了一声：“那日，我分明眼见于婕妤提及你之时眼中的嫉恨与期盼，当真不忍目睹。”忽而，敛敏的语气中含了丝丝的醋意，“别说她们了，我们这几个好姐妹之间，远的不说，我自己却是吃波泛醋，碍着你的面子，看在咱们之间的交情上，只怕连我有一天亦会走了歪道。你且看渘儿这几日病体孱弱，想来是心病。要我说，她心中已然起了隔阂。”
我急忙拉了敛敏与密安的手，“二位姐姐，若连你亦要与我计较，那泽儿日后该怎么处。皇上看似待我宠爱有加，实则将我置于刀山火海间，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
我的话尚未说完，泪雨纷纷落下，密安急忙掏出自己的七彩蜀绣紫荆花翠叶白帕替我擦拭，安慰道：“钱姐姐不过随口说了一句，算不得真，妹妹你也太计较了。”
敛敏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不过实说了一句而已，若当真看轻了咱们的姐妹之情，那我今日大可不必如此告知你。你也太多心了，这奥昭城刀光剑影，尽是杀人于无形之间，你虽处在刀剑之上，然亦有益处。若非如此只怕我们这几个人的位分尚不得提升呢。”
敛敏拍拍我的手背，“要是连咱们之间的姐妹情亦抛弃了，那不便等同将性命抛弃了一般？咱们唯有三人一条心，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咱们谁也离不了谁。更何况，这奥昭城最难得的便是咱们之间的姐妹情了。多少人抛弃了这份珍贵的感情，孤身一人面对四周如狼似虎的眼神，被猛虎的利爪撕裂成碎片。”
说到最后，敛敏已然哽咽起来，轻轻划去面颊上流出的两滴泪，密安亦如此，口中道：“无论发生何事，我皆会善自珍重咱们的这份感情，绝不会抛弃，若有违誓言，便叫我受虿盆之刑。”
“我亦如此。”密安郑重起誓道：“日后，若我有违今日誓言，定受人彘酷刑。”
我掏出自己的七彩湘绣玫瑰碧叶翠枝云锦帕，待拭干了面上的泪珠，方破颜笑道：“有姐姐这句话，泽儿可算是安心了。”
“妹妹，你还没起誓呢。”密安笑着提醒我，眼中依旧泪光点点，极为璀璨圆润，我伸出手掌：“我，林泽，今日以苍天为证，厚土为凭，若往后有违姐妹情谊，便让我受炮烙之刑。”
言毕，我们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然则，渘姐姐确实如敛敏所言，自我生辰那日起已然接连缠绵病榻许久不曾来探视我了。
因着我苦苦哀求，皇帝便下令沐儿可随时至御花园游玩赏乐，皇后亦不得阻拦。然，沐儿仿佛从未见过御花园的花红柳绿，初次看到如斯美景便惊得张大了嘴巴。
“泽姐姐，你看。”
此刻，我一个眼错不见，他正在树上一点一点往上爬，巴望着可坐在树枝上眺望，身着七彩苏绣明黄五龙祥云纹云锦宽袖本缂丝短袍，头戴羊脂玉五龙冠，极为英姿勃勃。
“沐儿，你可一定要当心啊。”我万分焦急，极为担忧他会摔下来。
“没关系的，泽姐姐。”沐儿笑嘻嘻道，继续专心往上爬。
“啊！”
谁料一个不当心，沐儿脚滑，没踩踏实，直从树上掉下来，我慌张地直冲过去，伸手接住他幼小的身躯。他径直落在我紫绿团花霞光色细褶长裙的怀里，我胸前肋骨隐隐作痛，仿佛被压断了一般。
“泽姐姐，你没事吧。”沐儿早在掉下之时便吓得闭上了眼睛，此刻无碍，睁眼见我面色苍白，额上直冒冷汗，急忙从我怀中脱离出来，焦急问道，眼中满是懊悔与担忧。
“无碍。”我丝丝虚弱地吐出两个字，眉头拧成了一股绳。
因着碍事，我身旁只初灵与小桥子二人，初灵将我扶起，小桥子将沐儿扶起，两人眼中俱是担忧。
初灵担忧道：“主子，可要传御医？”
“无妨，我略微歇一歇即可。”
初灵与小桥子一左一右架着我往临近的毓曌亭走去。沐儿亦一脸担忧地跟在后头，甚是懊悔。
毓曌亭中六根朱漆圆柱，窗棂尽是六合同春、鹿鹤延年之象，祥云满目，白色大理石铺地，极为华丽，更有一圈朱漆描金杏花红木祥云纹喜鹊登梅贵妃榻安于里头，尽是描金之色，黄灿烁闪，极为金碧，铺着碧绿洒金描海棠花金银丝绣蹙金合欢苏绣锦缎坐铺，极为柔软，上盖一块浅绿色红梅花折枝冬雪蜀绣穿米珠七彩羽缎罗衾。余下还有几只朱漆描金桃花红木祥云纹折枝梅花小几。
在朱漆描金杏花红木祥云纹喜鹊登梅贵妃榻上歇了片刻，我方觉好了许多，对初灵、小桥子笑道：“我已然好了许多，只眼下还不能走，需得人扶着。你们两个下去候着吧，待我好些再回去。”
待初灵、小桥子退至毓曌亭门口驻守，我摸了摸沐儿的头，上面的羊脂玉五龙冠如冬日冰雪，洁白纯净，却有温暖之意，微微笑着关切道：“沐儿可有大碍？”
“无碍。”
说着，他小心翼翼往我身旁凑近，抱住了我的手臂，一脸得懊悔：“泽姐姐，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贪玩，害得你——”说到最后，他的脸低得看不见神色，语气亦是蚊噫不可见。
我一把打断他的话，笑道：“男孩子家哪里有不贪玩的。只需注意小心即可。亏得今日有我在一旁接住你。若不然，一个不当心便是头破血流。”我循循教导着。
“嗯。”沐儿拼命点头，面上尽是悔过之色，眼神诚恳。
“既如此，你可还继续贪玩？”我欣慰地委婉说道：“出来这般久，只怕皇后亦该担心了。咱们明日再来可好？”
我笑着对外轻声喊道：“初灵——”
谁料才一开口说话，略微用了点劲儿，胸口便钝痛起来，我苍白着脸，只拿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领，额上冒出了冷汗。
“主子，您没事吧。”
闻声上前来的初灵一脸担忧，沐儿亦是抓紧了我的手，目色极为担忧。
我白着脸，勉强着摆摆手，硬撑着微微笑道，语调已然沙哑几分：“你们先送沐儿回凤仪宫吧，送了他再来接我。”
“泽姐姐，我不走，我——”
沐儿还欲再说，被我虚弱地淡淡打断，安慰道：“沐儿，你今日玩得够久了，再不回去皇后该派人出来寻了。我无碍，你别担心。”
语毕，我瞧着初灵与小桥子领着沐儿离去，一人独坐毓曌亭内，耳中忽然回想起前几日送人参鸡汤至勤政殿后，皇帝对我说的话。
前些日子，我送了人参鸡汤至勤政殿，伺候着皇帝饮下，正欲告退，被皇帝挽留下，便在一旁红袖添香，细细研墨，眼瞧着面前的奏折一本本被取下，逐渐低矮下去，仿若连绵起伏的山脉，达到顶峰之时，便是倾斜的下坡。
忽地，“你说说，老六这是怎么了。”皇帝径直将一本奏折扔在桌上，一脸不耐。
“皇上，怎么了？”我在一旁疑惑地问道，瞅了几眼黄绫封面上书的四个墨色大字——“臣启陛下”。
字体极为飘逸洒脱，似流云飞袖，清鹤鸣荡，飞鸿斜阳，尽是逍遥之态。
“老六要休妻。”说着，皇帝拿起另一本奏折，刚一打开，看了不过几眼，亦扔到了我的面前，嗤笑道：“老九也跟着胡闹。”
“韩孝王亦要休妻？”我突觉好笑，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中秋那夜的情景。
“可不是。”皇帝将韩孝王的奏折与赵穆王的奏折放在一起，交给我，对我说道：“你自己看看。”
他自己径直拿了其他的奏折看起来。
我颔首接了过来，打开看了几眼，赵穆王的奏折不外乎是赵穆王妃如何狠毒，多次将王府中的婢女责打致死，犯了七出之条的好妒。而韩孝王更是以多年无所出为由，坦言要休妻。
“这——”我心有豫豫，只觉他们二人中秋那夜所言实在匪夷所思。
赵穆王妃若实在可恶，我确实不该同情她，然则韩孝王妃瞧来却是极温婉的一个人，如何受得了这般屈辱。
我心下隐隐同情韩孝王妃，亦对韩孝王侧目，深觉他过于冷酷。
“赵穆王妃与韩孝王妃皆是朕赐的婚，他们这不是在打朕的嘴巴子么！”瞧了几眼其他的奏折，皇帝心中仍有不平，语中隐隐透露出责备意味。
“皇上别气。”我赶忙放下奏折，自一旁倒了一杯紫笋茶，兑上冷水至七分热时，方捧至皇帝面前，温婉笑道：“皇上且喝杯茶润润嗓子，听嫔妾一言。”
紫笋茶，全名‘顾渚紫笋’，皇帝最爱，有诗人张文规戏称：凤辇寻春半醇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湖州紫笋来。
亦有名唤皎然的诗人作诗：
我有云泉邻渚山，山中茶事颇相关。
鶗鴂鸣时芳草死，山家渐欲收茶子。
伯劳飞日芳草滋，山僧又是采茶时。
由来惯采无近远，阴岭长兮阳崖浅。
大寒山下叶未生，小寒山中叶初卷。
吴婉携笼上翠微，蒙蒙香刺罥春衣。
迷山乍被落花乱，度水时惊啼鸟飞。
家园不远乘露摘，归时露彩犹滴沥。
初看怕出欺玉英，更取煎来胜金液。
昨夜西峰雨色过，朝寻新茗复如何。
女宫露涩青芽老，尧市人稀紫笋多。
紫笋青芽谁得识，日暮采之长太息。
清泠真人待子元，贮此芳香思何极。
顾渚紫笋工艺极为繁复，仅每岁清明节前至谷雨期间，仅采摘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初展，需经摊青、杀青、理条、摊凉、初烘、复烘等工序方制成。
而极品紫笋茶，茶叶相抱似笋，上等茶更是芽挺、嫩叶稍长，形似兰花，色泽翠绿，银毫明显，香孕兰蕙之清，味甘醇而鲜爽，兼之茶汤清澈明亮，叶底细嫩成朵，有“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之誉。紫笋茶外形紧洁，有完整灵秀之色。一经开水冲泡，更是香气馥郁，汤色清澈，茶味鲜醇，回味甘甜，有一种渗人心肺的优雅感觉。
皇帝接过茶盏，惬意啜饮了一口，方含笑道：“你说。”
我思量片刻，方道：“赵穆王与韩孝王不外乎是无法忍耐二位王妃之行径。嫔妾所见，中秋晚宴之夜，赵穆王妃亦为好妒之人，倒是韩孝王妃，嫔妾觉她在气韵上与贤妃如出一辙，极为柔婉。”
“你这话可说准了。”皇帝轻声笑了出来，拉了我的手，揉搓着：“韩孝王妃是贤妃之胞妹，赵穆王妃亦确实强悍，不容六弟纳妾。即便是朕赐予六弟的美人，她亦以六弟身子孱弱为由，俱推了回来。倒是六弟并非如老九一般四处拈花惹草，朕瞧着颇有情痴的意味。”
皇帝说笑着，不经意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带来一阵阵宽厚的暖意。
“皇上——”我疑惑出声道：“赵穆王身子当真孱弱么？”
“哪有的事。”皇帝玩笑道：“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身子向来健壮。不过六弟好文，七弟好武。”
“那，皇上您对赵穆王妃，当真未有过丝毫的不悦？”我试探着地问道。
“朕——”皇帝一下子愣住了，继而轻笑出来，道：“说来朕一直把这当做一个玩笑，实在是，泽儿你如今这般提起，还真是——”说着，皇帝眼珠一转，深思起来。
“好，朕便先将这两本奏折放着，看他们休妻的决心有多大。”皇帝玩笑着理了两本休妻的奏折，放到一旁，“若当真决心休妻，朕亦不能将他们置于如此行径中。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便是和睦，若非如此这般，只怕朕便是千古罪人了。不光他们二人在心底怨恨朕，连天下万民亦要嘲笑朕了。”
“皇上圣明。”我笑吟吟拜倒。
此刻，我懒懒想着，困意袭来，便躺于锦缎上，沉沉睡去。
睡梦中，一阵笛声似缥缈云雾，漫上梦中，只觉落英玉华，极为安稳恬淡。赵穆王白皙的面容极为皎洁，如明月清光，浓眉如墨砚，眼如星子闪烁，灼灼有神，如同娘亲一般温柔。梦中，他走近我的身旁，轻轻将我搂住，他的面容瞬间清晰可见，却是韩孝王的那张脸。他越凑越近，我几乎能感受到他鼻腔吐出的热气，极为灼热，愈加紧促······
我一下子惊醒了，睁开眼，却是初灵与小桥子侍立一旁。
我方一起身，她们便行礼赔罪道，语中满是歉意：“搅了主子清梦。”
方张开口，我的手下一软，目光一瞥，摸到一块手帕。抽出后，来回瞧了几遍——竟是一块素白的云锦帕，不着一丝彩线。我拿着这块素白手帕仔细瞧了，困惑问道：“你们可知此物系何人放在此处？”
“回主子的话，奴婢才送了恭敬殿下回凤仪宫，不过须臾的功夫方与小桥子来这儿，一来您便醒了，倒唬了奴婢一跳。奴婢着实不知这块手帕系何人所留。”初灵解释道，语中带着歉意。
“回主子的话，着实如此。”小桥子亦是站在一旁，淡淡回道。
“既如此，咱们回去吧。”
思忖了片刻，我边说边起身，谁料一阵眩晕，被初灵、小桥子一左一右扶住了：“主子，您没事吧。”初灵、小桥子的语中满是担忧。
“无妨。方才睡得熟了而已。”我淡淡笑道，由他们搀扶着迈步而行，出了毓曌亭。
不过几日的功夫，寒冬腊月随即而至，雪落纷飞，瑞意四起，洁白冰霜，满目皆是纯净的澄澈之色，干净至极，纯净无比。
新岁宴席之上，皇帝与皇后的明黄锦缎宴桌铺于琉璃宫大明殿上座，与中秋晚宴无异，依次往后是按照位分排列的顺序。我位于新进妃嫔首位。太后依旧以不喜嘈杂为由，避而不出思过堂。
大明殿中，山珍海味，金盘玉碟，佳丽美姝，衣带如云，脂粉漫空，人声鼎沸，霓彩虹色，晶月烛火，霞羽迷灯，满目皆是盛世景况。
待到众人到齐，帝后二人方同时入内，皇帝更是亲自搀扶着已有八个月身孕的皇后入座。
“皇上，黄昭容似乎未曾前来。”婉妃瞧了瞧，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何淑容身旁空着的座位上。
皇帝瞥了婉妃一眼，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异样，“黄昭容偶感风寒，身子欠安。”
“中秋之夜，本宫无缘与众位一聚，今日却是大家同聚一堂，可见是老天特意安排。”皇后面上笑语连珠，转向潘顺容：“听闻潘顺容便是中秋之夜，以一支月舞获得皇上宠幸。不知可有此事？”
皇后话虽对着潘顺容说，实际却看向皇帝，嘴角含笑，眉眼困惑。
此刻，潘顺容身着一袭绿色红青水仙纹样粉色缎面交领齐腰襦裙，挽着一条淡紫色金线绣折枝水仙花刺绣披帛，极为清淡怡人，叫人耳目一新，愈加显得她人如清凌水仙一般淡然华姿，只做微微一笑，看向皇帝，面颊之上是淡淡的粉色胭脂浮上来，显得薄施粉黛亦有倾城之姿，华丽之貌。
我与密安、敛敏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困惑，不解皇后此言何意，如何无端将此事提点出来？
密安身着暗红缕金提花缎面万字辛夷百褶留仙裙，极为喜庆，愈加衬得她人如红焰，胜似石榴花，娇俏可人，笑容可掬。
臂间的大红丝绸薄纱明缂丝金线绣玫瑰缀碧玉叶披帛是我赠与她的，此时穿戴在身显得她极为尊贵，肤白如脂，亦是我与她之间的姐妹情谊。
朝云近香髻之上插着一支白玉雕点翠孔雀垂扇孔雀步摇，并两对花蕙缠枝赤金钗，极为金灿烁目，显得她轻巧活泼如孔雀一般色彩绚丽，动人翩翩。
敛敏却是暗彩缕金百花柿蒂纹芙蓉锦缎宫装，外罩一层轻薄鹅黄绣草绿色芙蓉羽纱，愈加显得轻盈的羽纱如水雾一般笼罩在她的锦缎宫装之上，极为朦胧虚幻，似仙子一般自云端纷飞而下，轻盈曼妙不自持，似凤蝶一般飞舞，追逐一阵虚无缥缈的清风，极为逍遥自在，乐趣无穷，欢喜欣然。
家常的偓堕髻之上唯以白玉珍珠花点缀，愈加显得人如姿柳，貌似柔棉，极为灵活。
“确实如此。”皇帝笑着看向潘顺容，眼中满是赞叹，“当真人如月柔，堪比花蕊。”
“不知林贵仪可钻研了本宫赠予你的那本鹤舞？”皇后笑吟吟望向我，眼中颇有深意。
“回皇后娘娘的话，嫔妾正欲向您回禀，鹤舞实在精妙非凡，嫔妾一时半刻尚未得其精髓，只怕此刻无法——”
我连忙起身，面有豫色，委婉道来，并未继续说下去，然话里的意思已然透露众人：我跳不了鹤舞，至少目前尚未学会。
我自皇后出言询问便明了皇后此举系为助我一臂之力，企图借我之力分去一些恩宠。
“看来林贵仪亦非仙人。”张顺成瞧了我一眼，眉眼中尽是轻蔑。
“如斯模样亦非才貌双全，当真可惜了！”玉妃亦是在一旁讽刺道。
我微微一笑，只做不知，重坐下，低头静静喝着九丹金液。目光不经意间却瞥见何淑容面色不稳，似要呕吐，只一手按着胸前，缓缓均匀着气息。
九丹金液，美酒之名，白居易曾作诗——《游宝称寺》，谓之‘酒懒倾金液，茶新碾玉尘。’
“林妹妹亦是实话实说。”密安柔婉替我出言道，笑着看了我一眼，眼中尽是安慰，转而对张顺成深意一笑，“若是她人，只怕不敢如此坦诚。”
“皇兄身边有如斯女子，当真福分。”赵穆王瞧了我一眼，眼中有一缕不易察觉的落寞。此刻，他与韩孝王身旁已是无人陪同，并无王妃的身影。
“皇兄——”韩孝王亦是一笑：“不知你新宠的这位林贵仪有何长处？”他的嘴角满是玩味。
韩孝王此话极为轻浮，在场妃嫔皆微微变了面色，我亦是不可察觉地微微蹙了眉，心下极为不悦。
“这——”皇帝瞧了我一眼，蹉跎着，只说不出。
皇后见状，笑吟吟地开口道：“林妹妹虽未习得鹤舞，却精通剑舞。”
剑舞是勤加练习便可精通之舞，唯一的难处便是群舞。舞者需得个个精通动作、气息吐纳均匀一致，唯有如此，方可显出剑舞的和谐之感。
“哦？”赵穆王忽然神色一变，转向我，诧异道：“剑舞源自高句丽，乃群舞，六人手握穿环双刀，舞蹈之时沙沙作响，剑气挥动之时无需乐声增色。不知林贵仪是否真如皇后所言，精通剑舞？”言止于此，赵穆王已然转向了我，疑惑问道。
“若王爷与众姐妹不嫌弃，嫔妾愿孤身一试。剑舞虽为群舞，但向来无人练习，宫中舞姬精通此舞者亦是寥寥可数，只怕现下无人——”我盈盈起身笑道，嘴角尽是合宜的笑意。
眼下，皇后将我推了出来，可见是意欲打压潘顺容、张顺成之流。她们身后自有贤妃与玉妃撑腰，可见皇后看不惯她们二人已久。
经人偶一事，我便明白自己与皇后已然起了不可化解的隔阂。我虽不知皇后为何意欲夺我性命。然，她既有夺我性命之意，纵然我与她撕破脸，亦不敌她在后宫中势力庞大，耳目众多，届时只怕自身亦难保。眼下我势力单薄，贤妃早在去岁中秋前便选了潘顺容，可见对我亦有皇后待我之心。
然，再心有不甘，当前我唯一能交好的唯有皇后。何况现下张顺成未除，亦不曾一箭双雕将潘顺容并贤妃拉下马，皇后自是势单力薄，唯有我可利用一二。
皇帝晓得我与皇后关系匪浅，一旦我出事，多半会叫皇后负责照料。既有皇帝的旨意，纵然皇后意欲谋害，亦不敢出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