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塔的内部非常简单,就是无穷无尽的旋转楼梯。无穷无尽的单调和平凡,让人劳累困顿、看不到头的单调和平凡。
所有弩箭的方向已经转向内部。外面的人止步于门口,否则就会妨碍里面的人射箭。
烛光贴着外圈向上走去,贴着外圈走,楼上的人是射不到的。走了几步,第一位弩手的脚出现在视野中。
“现在我们相距不过五米,如果你第一箭不中,我会立刻就要了你的命,以免你射出第二箭。所以,你只有一次机会。”烛光说,仿佛是一个老师在给学生讲解实验操作。
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脚在微微颤抖。他们毕竟不是杀人机器。
烛光的脚也在微微颤抖,一半是因为伤,一半同样是因为害怕。
那一刻烛光竟然分外心软。嗯,他一向都是比较心软的,可这一次特别严重。
其实烛光心里在想,他说不定也是天明的粉丝,如果他在外面,说不定也会为天明让道,也会赶去搀扶天明。
而忽然又有另一个想法更强烈地冲上烛光的脑海——
对,他不一定是天明的粉丝,但他应该是龙帝的粉丝。像他这样的年纪,还没有成熟到面对生死毫无惧色,他应该是龙帝粉丝的。
如果我是龙帝,我会怎么说,怎么做呢?
我会说:“其实你们的弩箭很硬,箭尾的羽毛触感很好,握在手上应该也是很好用的。对于近身格斗,飞矢毕竟不如奇袭。”
是的,他会完全站在对方的角度,而他自己可以做出最大程度的牺牲。
而烛光竟然真的这么说了。
那名弩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在烛光露面的那一刹那,他最终真的没有把箭射出,而是专心拿着另一支箭刺向烛光。
楼梯从上往下攻击,是有绝对优势的,他第一下竟然轻轻刺破了烛光的胸口。但那弩手毕竟比烛光差了很多,当他想要挥手将箭划开时,烛光已经用力拉着栏杆,借栏杆的力猛地往左后方闪身。那名弩手于是栽倒在台阶上。
那名弩手知道烛光没有骗他,因为他现在还活着。虽然还是输的,但不算是惨败。
想着楼上还有许多弩手虎视眈眈,烛光又迅速推开栏杆,回到外侧。
继续向上走的烛光,竟然听到身后传来几声轻轻的啜泣,但很快就止住了。
每个窗口都有一名弩手,有的窗口有两名。他们性格各不相同,对烛光的提醒反应不一。有的信了烛光的话,有的没信,但即便是没信的,烛光最终也没有下死手。
烛光扪心自问,在这样的关头怎么可以学习龙帝呢?龙帝是一个注定逃不出追杀的人,与武功无关。但他越是这样提醒自己,就会在龙帝的思维里陷得越深。
别想太多了。烛光尝试着催眠自己,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多想,只要赢了今天这一场,事情就永远结束了。就这一下出神,一个刚被烛光打倒的黑色眼镜的弩手,突然伸手拽了一下烛光的脚。烛光一个踉跄,差点扑在台阶上。
“你干什么!”烛光叫道。
可是当烛光看向那个极力拽他的游侠,从他的神情里却又看不到杀意,反而有一丝极力掩盖的真诚。
烛光最终没有理他,起身再次往前走。刚走出两步,烛光便忽然意识到什么。
刚才那黑色眼镜的弩手拽他的时候,他正好走到一扇窗口前。借着掉落在地上的光源的余光,从塔外应该能看见烛光的出现。
烛光倒吸一口冷气,心里绷紧了一根弦。他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情,以后经过窗口时都格外小心。
终于在要过第十三个窗口时,烛光刚俯下身来,就听见一声枪响。
弹痕消失在下层楼梯的一片昏暗中。
刚才那名黑色眼镜的弩手,既是在攻击他,也是在保护他的生命。谁也不知道哪一步就会有子弹从窗**进来,而烛光在恍惚出神之际竟没有当心。
烛光忍不住流下泪来,脸上却是笑着的。原来,这才是龙帝的幸福。
你关心那些陌生人,而他们也就关心你。
见到花神的第一眼,烛光问道:“你有发自内心地关心过一个人吗?”
花神正倚着栏杆仰望漆黑一片的夜空,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拔剑。烛光向她靠得近些,再近些——这样才不容易被枪击。
烛光说:“你自己也收到了追杀令,却还是抓着我的追杀令不放,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花神扬起轻蔑的一笑,并且缓缓抽出了剑,算是回答。烛光挨得太近,那把血祭几乎是贴着烛光的身子拔出,烛光全身肌肉紧绷,却不往后退。
烛光说:“这个完美的阵,你是为我布下的。可是连你自己,也对这个阵感到害怕。因为你也身负追杀令,说不定这个阵什么时候就会对你反噬。所以你选择站在塔顶,除了纵观全局,也是为了方便你自己逃脱。”
花神的剑停顿了一下,嘴上却笑得更甚。她上到塔顶本来只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可是现在听烛光一讲,却觉得完全就是自己心中所想。
烛光说:“你身手敏捷,可以借助塔上牵出的钢索,从塔顶依次滑到地上。对于这一点,我承认我做不到。可是,如果有人真心要杀你,你真的以为站在塔顶就能逃脱吗?你还记不记得红河栈桥……”
花神心中一凛,那道寒意瞬间从剑锋上滑出。烛光下腰闪躲,一只脚后退半步。还是因为害怕枪击,不敢保持这个姿势,干脆倒在了地上。
花神只是发泄一下一闪而过的寒意,没有后招。
红河栈桥被振塌了,这是一个老梗。烛光所说的意思是,如果平凡之塔能够倒塌,所有的钢索也会一起垮掉,站在楼顶的人任凭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幸存。
可是,真的会这么严重吗?
烛光没有站起来,就躺在地上继续说:“你在给我布下天罗地网的同时,也把自己关进了牢中。我们之间的互相残杀,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不,不是这样的。花神努力回想着白天跟雷老大说过的话,她当时论证了自己选择继续追杀烛光的理由,当时不是连雷老大都没说什么吗?现在她跟着烛光的逻辑走,却完全被带上了另一条路,而且她丝毫找不出破绽。
花神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可是,当初我问你怎样的阵才称得上完美,为什么你毫不犹豫地就告诉我了呢?真的只是因为你欠我一个忙吗?”
花神最初的想法,是照搬军事上用的方阵。但问了烛光以后,烛光却告诉她:要自由。军队是讲服从的,而江湖人的阵,必须要给每个游侠充分的自由。花神觉得很有道理,这才有了今日的红尘沸腾。
烛光当时给出答案的主要原因,当然是希望通过破解最完美的阵,让所有江湖人认败、进而停止对追杀令的执行。不过眼下烛光没有回答这个,而是说:“这个阵里,最关键的是你。可是你,却比所有人都不自由。”
是的,她不自由。可是那又怎样?她还能如何?
花神握紧了剑,一招“镣铐之舞”随手被她挥舞出来。招式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在压抑中带着强烈的欲望,如同幽居天牢的疯子看见猎物。烛光迅速起身,一边快速闪躲,一边提剑相迎。
“自古所谓游侠,都不是以杀人多少来衡量的。”烛光说。
花神眼中的杀意终于慢慢消退。这次她的招式没有停,嘴上却说:“说下去。”
烛光想着龙帝,想着他上塔时遇到的那个戴黑色眼镜的弩手,吸气说道:“游侠的精神,全在一个‘义’字。不谈道义、为杀而杀,江湖追杀令的神话,根本就是舍本逐末,完全与建立这一代江湖的初心相悖!”
花神完全停下了手中的攻势。她开始回想那些传说,回想这一代江湖的初心。
其实,脚下的平凡之塔,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平凡之塔正是在这一代江湖建立之初,对上一个时代的纪念碑。
这一代江湖的初心,是为了撕破娱乐至死的风气、将消沉的文明再度扶起;是不能让平凡成为唯一的答案,为了对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但他们误会了一件事:真正有千钧重量的,不是生死,而是人心。
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江湖上有杀而无义,以至于多少游侠的生生死死竟然被归类为娱乐新闻,这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今天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花神说。
“3104吧?”烛光应道。此刻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龙帝了。
花神点头:“在3104活着的时候,我一直都非常害怕他。今天在你身上,我有一瞬间又看见了3104的影子。”
烛光说:“其实我也怕他。可我现在有点觉得,我之所以那么害怕他,也许是因为,他说的正是真相。”
谎言不足以让人害怕,只有真理最让人害怕。
高处风大,花神开始觉得冷,发自内心地冷。
“也许,平凡之塔真的会塌。”烛光说,“我们下去再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