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低低的梅花桩,高高低低的钢索,把高高的平凡之塔绕了一圈。一个光膀的工人拉紧最后一根钢索,用扳手拧紧、固定。他站起来抹了把汗,看着花神憨憨地笑着,眼里满是期待。
梅花桩低处,与地面接近;高处,紧挨着钢索的低处。而那钢索的高处,因为系在旁边的山崖上,看起来简直高出了天际。
花神抬头欣赏了一番,嘴角里隐隐透出一丝笑意。这笑意很快消隐,她随手摸出一张大钞,大方地递给工人。
工人很满意,鞠了一躬,兴高采烈地离开了。
“我喜欢和这样的人合作,”花神不知是对谁说道,“他们要的只是钱,而我恰好有。”
说完最后一个字,花神猛一回头,凌厉的目光正对上一个长发、戴眼镜、手执匕首的女孩。她的匕首几乎已经碰到花神的后颈,却硬被花神的目光逼停了下来。
他们要的只是钱,而你们却时时刻刻不忘第八道追杀令。
女孩被吓到定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花神没有拔剑,而是甩了她一巴掌,女孩手上一松,匕首应声落地。
花神踏上两只梅花桩,对那个女孩,也是对所有人说:“我再提醒各位一次,我背对着你,不代表我感觉不到你。下一个谁再敢偷袭我,旁边那辆救护车就是为他准备的!”
花神说话时全场肃静,这让她心中涌起一股小小的成就感。她继续向更高的梅花桩走上去,感到一种登基的快乐。
“危险。”雷老大不知何时出现在桩下。
花神低头一笑,不但不停,反而如飞一般腾上最高的两只梅花桩,一串危险动作看得雷老大打了个颤。等脚步站稳,花神登时收敛了笑容,轻轻捻起一根钢索,似有深意地说:“老娘厉害得很。别说走梅花桩,就是在刀尖上跳舞,我也照样能跳得风生水起。”
看雷老大满脸疑惑,花神只好补充道:“我说的刀尖上跳舞,只是一个比喻。你不觉得行走江湖,每一步都充满危险,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吗?比起小小的梅花桩,偌大的江湖可是危险多了。”
雷老大算是反应了过来,并不尴尬,却故意接着花神的话说:“可我说的危险,也不是说你脚下的梅花桩。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是要参与对陆烛光的追杀呢?依我的判断,他本来完全不可能对你下杀手。你不知道他进步飞快。你故意招惹上他,别看这个阵中有成百上千人,可最危险的却是你。”
花神为着雷老大的关心,暖暖地笑了一下。但随即眼神中放出一道邪魅的光,反问道:“那你又是何苦要追杀将军呢?当初你说要追杀将军,我本来是拒绝的。你说你无法安心,这太荒唐了,你明知道他不可能主动追杀你,你为什么不能安心?”
花神的眼神叫人无法抗拒。雷老大转过头,回避了她的眼神,也回避了她的问题。
“我想,我们都有一些美丽的欲望。当得不到一些东西的时候,就会心慌。”花神望着天上的云,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她觉得大概是这样的。我们都是有野心的人,怎么可能满足于“不构成生命威胁”而已呢?任何能与自己比肩的力量,都必然对自己形成制约,如果想要无上的自由,就必须做到天下唯一。
雷老大看着花神的眼睛,憋了很久措辞,最后说道:“我想我恐怕没有你说的欲望……对于我,这可能只是一种习惯吧。你知道我是黑道的,和你不一样。杀死一个不太合作的人不需要理由,留下他才需要呢。”
花神叹气摇头。她把目光微微下移,望向远处尚未停止排练的阵,漠然说道:“你似乎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美。你不觉得这挺美的吗?”
“什么挺美?阵?追杀令?死亡?”雷老大说。
花神闭上眼,像是在体会高处的微风。嘴里轻轻呢喃道:“江——湖。”
刀尖上跳舞。美丽的欲望。无上的自由。天下唯一。
江湖自有一种魅力,要吸引我们自发地去完成所有的江湖追杀令。也许从今往后,江湖不再需要什么追杀令,单是这样一颗追求无上自由的野心,就足够支持这一代江湖体系持续运转了。
而设下这十道江湖追杀令的最初目的,不是也就实现了吗?
雷老大纵身一跃,攀上花神旁边不那么高的梅花桩,坐下,脸上轻轻笑着。
“没想到你也这么说,呵。”他说。
花神缓缓吸了一口气。——雷老大早猜到她要问什么,抢答道:“同样这么说的,至少还有刁瑞和将军。我是亲耳听将军这么说的,语气跟你一模一样。哪怕是被逼到死地,他们也依然认为,江湖是很美的。”
花神似乎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丝不同意见,冷静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觉得美吗?”语气中仿佛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在我心里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江湖的真相后,依然热爱江湖。”雷老大笑道,“但所有这些美好和伟大的体验,都是属于成功者的。而我从决心踏进黑道的第一天起,此生便已是地狱。我注定是一个失败者,你不会懂。”
花神脸上仅有的一丝温柔骤然消失,一本正经地反驳道:“地狱也是美的,失败也值得热爱。这是一种暴力美学,你能理解吗?”
雷老大说:“能理解,但是不接受。”
雷老大似乎不想纠结于这个问题,因此又从桩上跳了下来。看见闻道老先生正在调试一支土枪,便伸手招呼他过来。
雷老大叫他,闻道老先生不能不理,但他心里又有点害怕,因此没有放下土枪。他停在离雷老大两步远处。
雷老大喊他走近一点。闻道老先生犹豫了一下,又走近了一步,手里却把土枪攥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雷老大突然出剑,直刺闻道老先生的心口。他出剑极快,闻道老先生几乎是本能地端起土枪,却发现土枪像是碰到了什么障碍,怎么也抬不起来。而就那一眨眼的工夫,一注血流顺着雷老大的剑淌了下来。而挡着那支土枪的,是一把扳手。
闻道老先生从此就从江湖上消失了。
“有些场景,也许在你眼中很美,但对闻先生而言,却只有充满了恐怖。”雷老大总结道。
雷老大要走,花神喊住了他。“你还说我不理智,你看,其实你也是喜欢胡闹的。你杀人都不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花神说,“那,这次的阵,你会来吗?”
雷老大先是左右看了看,这才小声说:“放心吧,我自有安排。”
便与花神相视而笑。
又一个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光,使得气温仿佛更冷了三度。花神终于走下梅花桩。她的每一步,都能踏出祭天般的气场。
差不多了……
场地上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了一曲苍凉悠远的《城外的远方》。伴着乐曲的回响,远处各自忙活的游侠们纷纷停下了手头的活计,聚拢在一起,向场地中走来。花神站在不远处的山崖上,无言凝视着他们。
首先步入场地中的是弩箭队伍,他们是一群热情洋溢的青壮年男生。他们大致排成两列,步伐不算整齐,但却先后有序,绝不影响到周围的人。这种无序中的有序,充分体现了游侠追求自由而又自我克制的精神。
只见这群男生身背劲弩,腰间挎箭,每个人的弩机上还装着小型的手电筒。他们经过了花神站立的山崖,面不改色地继续向前,像流水一般淌过了梅花桩。他们的目标,是场地中央的平凡之塔。
平凡之塔像一只直筒筒的烟囱,黑铁的墙壁上,偶尔有几扇黑洞洞的窗口。男生们进入平凡之塔,就像消失不见,只有那偶尔几扇窗前闪过的人影,证明他们还在那里。
接下来进入场地的,是棋盘方阵。这个接近一百人的队伍,步伐显得格外整齐,在整齐中还富于变化,叫人眼花缭乱。在棋盘方阵中,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位置是留空的,方阵的棋子们就在那些空位间自由活动。而一个棋子的活动,往往要带动周围许多棋子共同调整阵型。
默契配合的背后,是他们长期坚持不懈的苦练。一次次的披星戴月,一回回的出生入死,让他们早已成为了生死与共的伙伴。
棋盘方阵经过花神站立的山崖,似乎是为了炫耀实力,他们猛然分开两边,内部的棋子纷纷进行了复杂而迅猛的阵型变化。轻刀、窄剑、硬鞭、重斧,种种似乎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武器,随着阵型的变化而上下翻飞。最后两边相合,如大河决堤,令人肝胆俱裂。花神的嘴角都不禁绽开微笑,棋盘方阵这才心满意足地走进梅花桩之间。
在场地外等待已久的,是由花神创新推出的梅花桩分部,和由雷老大推荐的钢索分部。如今他们已经合二为一,共同组成空中的立体攻防压力,排除了可能存在的借助飞行器从空中逃脱控制的风险。
看见他们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的身影,不只是花神,连一直坐在一旁玩手机的雷老大也不禁站起来,为他们默默地加油。
他们相继登上梅花桩、攀上钢索,做好安全措施后,就拿出各自的武器跃跃欲试。除了传统用剑的游侠,也有许多游侠自创了新型武器,准备在这次的阵中一展身手。
接下来人数最少、但可能是最重要的,就是火枪手分部。由于热武器很难买到,一些经验丰富的游侠自制了三支土枪。三名火枪手和他们的替补游侠没有进入场地,而是分别埋伏到场地外围的空间里,准备进行偷袭。
花神和雷老大也从山崖上走了下来,他们也是阵的一部分。
“它该有个名字。”雷老大说。
“它叫‘完美的阵’。”花神答道。
雷老大摇头:“这个名字不好。”
花神蹙起眉头思考着。
远处公路上,一人看见梅花桩和钢索上如尘埃般上下翻飞的游侠们,冲花神和雷老大喊道:“红尘沸腾!”
所有游侠都把注意力聚焦过去,但来人却不是烛光,而是刚看完电影的我若天明。
但天明不是这个阵的一部分。
这个阵就叫做“红尘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