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武良睡眼惺忪,从梦里醒来,他知道为时已晚。整个屋子里洋溢着一股臭味,拉开窗帘,许久不见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了邵武良脸上。光柱中的尘埃,仿佛也同这光一样,穿越了时间,来到了此刻面前。仿佛就是那么一恍惚地随着这尘埃,这光柱,跳跃过这经年过往。所有的疯狂荒唐,不过如梦幻一般,揉捏入一个可大可小的泡泡,乍然迸破,让人不禁怀疑,我是不是此刻的我,记忆是不是过去的记忆。
往事如风,吹得浑浊肮脏的记忆徘徊,始终不肯散去。推开门,包兮若已然架好了煤炉,将昨夜洗好的肥肠等一干内脏一锅煮了起来。邵武良盯着锅中猪仁兄的肚肠发呆,包兮搅了搅,对武良道:“起来了啊!”邵武良揉揉眼睛,道:“老妈,我的肠子也是这样子的吗?”包兮若扇了扇火:“那当然,你们本是同根生嘛,一回家懒成啥样了。”
邵武良一笑说:“母亲你这凶起来连自己都骂,一骂骂了两代人,真是高啊!”
包兮若递过来空桶,说:“别跟我在这贫了,快去打点水!”
邵武良接过水桶,跨过残垣,走到西跨院,倒了些“救水”咿咿呀呀打起了水。西跨院的西墙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起先高大的围墙坍圮得低低矮矮。透过墙顶上的倒刺荆棘,可以看到,那边是一条小路,路的另一旁是一户人家。说是一户人家,倒不如说是一处废墟,比邵家老宅倒得更彻底。夯好的土砖此时散落道旁,底下藏着一抹绿意,仿佛是从土砖中冒出的,依仗这个庇护所,竟渡过了这个严冬。破旧的木门木窗,像烧焦了一般难看。房顶的瓦片混杂着泥土,预示着很快,它就将融入大地,归回到原来的样子。残留下几片瓦当,供后人考究。一颗老槐树穿透房梁,从屋顶伸展而出,苍劲的老枝映照着往事如烟。
往事如烟,俱都从槐树旁烟囱中流走,那曾经炊烟袅袅的通道。
了无生气的夯土,堆满了青石庭院,阳光还没照到这片土地,更为其增添了一二阴冷。
当地最恶毒的骂人词句,莫过于“绝门”。这个词仿佛是所有恶言狠语中最无良的一个。而路边的那户人家,便是所谓“绝门”人家。
萋萋凄凄戚戚。
邵武良感叹欷歔,忽而觉得,这身前身后,莫过一场梦。身前,身后,我们获得了什么,留住了什么?
正如前人所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帅哥,干嘛呢?你大哥快糊锅了!”
武良这才省起,将水提了进去。
臭味大多消散,留下淡淡的一点腥,一点臭。掀开盖子,窜出的白气,像极了星沙城,“黑色经典”臭豆腐的那股臭。
邵武良是第二次来星沙城。邵武良出站伸了个懒腰,干搓了一下未眠的脸,驻足想了好一会,才认准一个方向,走了去。出站口两旁接站的人们中,邵武良也想着会不会那个人突然地出现,告诉他已经等了一阵了。
他总喜欢这样幻想。
可惜他自己都觉得这概率太小。
被一个出租车抢断了他的思路,才觉得已经走到了公交站牌前。他百度了该当乘坐的车次,坐上去,人并不是很多。近旁街上的人来人往,仿佛赋予这个城市特别的温暖。武良的心是温暖的,想着将要相见的温暖那个人。就觉得浑身充满了气力,每一粒阳光,每一种味道都那么有希望。
顺着湘江,一直就这么走啊走,透过车窗,洲渚也变得有故事一样。仿佛几只雎鸠,在上面“关关”地鸣。洲头伟人的头像,俯视着辽阔的江天,眺望着还未凋完的万山红遍。
上次来星沙,是个夏天。
有一条路,你知道尽头在哪里的时候,你会不会,继续走下去?
不久,邵武良便抵达了目的地。他的面前是块石头,这块石头的作用在于标定地盘,提醒你已经进入了学校区域。这座没有墙的大学,厕所建造得颇为豪华。邵武良如厕后,用湿巾仔细擦了擦尘色的头发,彻底洗了把脸,洗掉这一途的劳顿。整整齐齐地站在石头旁边,拿出电量所剩无多的手机开了机,给应素素打电话。
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让武良的心蓦地起伏: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很好听的阿姨的声音。
邵武良嘴里咸咸的,才发现自己还没刷牙,掏出西瓜味的益达,嚼了两口,索然无味。
邵武良从来没有过像这一次,不知道怎么办。更甚那次,初来星沙。
本应当寒冷的星沙,却异常地温暖,草木还是绿的,许久的阴冷天气,在邵武良来临的那天放晴了。阳光透过蓝天照下来,照得邵武良一阵发冷。
邵武良放下书包,在两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掏出要送人的礼物,笑了一下,重又放了回去,仿佛又鼓起了一股力量。拿出手机登了朋友圈。“发现”里有很多条未读,邵武良因为冷,抖着手指忐忑地点开。
然后看到了结局。
有一段时间应素素心情不好,邵武良就对她说,你去看《万万没想到》吧。应素素看了之后,果然很喜欢。邵武良对她说,《万万没想到》要拍电影了,等你考完研,刚好我们一起去看。
邵武良最喜欢其宣传歌曲《万万》,里面有句歌词,
也许世上最远的距离
就是结局
和我的期许
我的期许,和结局。原来有那么长,无法逾越的距离。
然后的然后,邵武良怎么也忘不了,应素素在朋友圈发的那幅图,以及被说烂了的那句话。
应素素发了一张图片,图片是一张床,床上放着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白色的床单与美丽的红玫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下面是一句话: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定位告诉我们,是在一个叫“仇池”的地方。
邵武良的大脑停顿了。四围鸟语喈喈,车水马龙,在那一刻钟空了。
丢了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走入一片无际的沙漠,却体会不到饥渴,体会不到灼热;就像步入一片冰原,却触不到刺骨,感受不到寒冷。
邵武良从来没有想过,电视剧般精的剧情会真的掺入到自己的生活。
应素素最喜欢后弦的歌,尤为喜欢其《昆明湖》,她给邵武良说,因为这首歌,很向往去昆明。邵武良挠了挠头,“昆明确实很美,可昆明湖好像是在帝都。”应素素一脸诧异,“啊?真的?我还以为唱的是昆明呢。”
邵武良说:“你这也算是因为一首歌,爱上一座城了。而我是因为一个人,爱上一首歌。就算错,也将错就错了。”
风从江面吹来,吹乱了应素素的刘海,吹乱了邵武良的心。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应素素为了缓解尴尬,说:“这橘子洲还蛮长的嘛,你累不?”
邵武良没有回答,蓦地来了一句:“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应素素脸上一红,说:“很好啊。”
邵武良紧接着问道:“那…”
应素素理了理头发,没有看邵武良,道:“我们去吃饭吧,你不饿么?”
邵武良用笑掩过,说:“好。”
离开的时候,邵武良说:“你考完研,咱们一起去昆明吧!”
应素素欢喜雀跃,道:“好啊!那说好了一定一起去哦!”
邵武良暗暗地想,那时候,一定会牵着手。
跨越这万水千山,不过为牵爱人的手,一起欣赏沿途的美丽,然而她的手,已经属于别人。
此刻的她们,又在哪里,书写什么样的故事,邂逅什么样的美丽。
邵武良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着,心想,说不定是真的正在通话,或者手机漫游欠费了,就算,总该有一个答案,一个理由,一个解释,抑或一个借口。不能连分手,也是最后才得到消息。
搜索了四周,他发现了一个旧时代的产物:公共电话。
他认准应素素的号码,反复确认了好多遍,拨了过去。
许久未曾听到过的应素素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
邵武良刚“喂”了一声,便仿佛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应素素那边停顿了一下。邵武良的心,貌似掉到了一个冰窟,在重力的作用下摔得粉碎,知道答案后,反而并不像被蒙在鼓里那般汹涌。他尽量平平地说:“因为来电显示是星沙的,所以你才接吧。”那边挂掉了电话。
那时候,程紫怡和高翔正打得火热,邵武良在QQ对程紫怡说:“我认识了一个女生,喜欢上了她。”
程紫怡碰巧在线,马上回复了:“真的?哈哈,好好,给我说说,我帮你参谋参谋。”
邵武良道:“正好是你们学校的,和你一个专业,都是数学系的,来我们学校夏令营的时候认识的。”
程紫怡诧异道:“真的?叫什么名字?是哪一级的?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邵武良道:“名字不能告诉你,等到有结果了再说,只能告诉你她姓应。”
程紫怡发了个“流汗”的表情,道:“不会是应素素吧?”
邵武良惊奇于其精准的判断,道:“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啊?”
程紫怡道:“当然认识了,低我们两级的学妹,社团里我当过她的部长,宿舍就在我们斜对门。”
邵武良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程紫怡道:“女生的直觉了。”
邵武良道:“不愧是看柯南看了好几遍的人!”
程紫怡说:“那当然!平次可是我男神!”
邵武良说:“你看怎么样?”
对话框“正在输入…”了好久,道:“很好啊…不过…”
邵武良道:“怎么了?她不好吗?”
程紫怡说:“人好是好,只是你们不太适合。”
邵武良问:“为什么呀?”
程紫怡说:“我也不好说,感觉你们不可能。”
邵武良说:“可是已经喜欢上了怎么办?”
“正在输入…”了很久,说:“唉,算了,喜欢就勇敢地去追吧!祝你成功!”
邵武良吃完午饭,接到了程紫怡的电话,邵武良感觉很意外,接了电话。
电话里程紫怡说:“我想了很久,还是要给你打这个电话。我想对你说的是,如果真的是这个女孩,那么她不适合你。”
邵武良道:“为什么啊?”
程紫怡说叹了口气,说:“唉,我本来不应该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她可能并不是像你看到的那样。”
邵武良道:“到底怎么了?你说话说明白啊?”
程紫怡用普通话来表示她的急切:“算了,我给你说明白了吧,你的感情经历白纸一张,不是别人对手。”
邵武良舒了口气,说:“如果是这个原因,我觉得没有什么关系。”
程紫怡道:“别人的经历,远比你想象得多得多。”
邵武良说:“我相信爱情的感觉,我觉得爱情跟经历多少人无关,关键在于遇到对的人。不试试怎么知道对不对呢?”
然后邵武良声情并茂,对她讲了一个毛毛虫的故事。
说毛毛虫回家的途中,看见一个大柱子。走近了一看,原来是由无数蠕动的毛毛虫组成的。每个毛毛虫都在拼命地往上爬,踩在自己身下的,毛毛虫的背上。很多毛毛虫失足跌落,摔得粉身碎骨,但有更多的毛毛虫,从他掉落的位置补上去。
这条毛毛虫心动了,他也加入了毛毛虫大柱,拼命地往上爬,他想知道上面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些毛毛虫前赴后继。
途中不少的已经到达过顶端,开始往下爬的毛毛虫劝诫道:“别再做无用功了,其实,上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毛毛虫相信他们。
幸运的毛毛虫历尽坎坷终于爬了上去。
抬起头发现,上面原来真的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开始往下爬,边爬边告诫那些往上爬的毛毛虫,上面其实什么也没有。
然而没有人相信他,他们也终将像自己一样,历尽坎坷爬上柱顶,然后发现,其实什么也没有。
程紫怡被说服了:“好吧,你试试吧,唉,”她叹了口气,继续说:“说不定,你们会是彼此对的人吧,祝你好运。”
如今真的趟过了河,邵武良发现,这河,真的既没有老黄牛说得那么浅,也没有小松鼠说得那么深。
煎熬过,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翻看每一条信息,像一个侦探一样,一遍遍反复推算,自己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次次悱恻千回,揣测所谓“最长情的告白”,然后继续失眠。然而排除了一个个不可能的答案,得到的结果再残酷,也是真相。
邵武良去步行街,尝了应素素说的“黑色经典”臭豆腐,排了很长的队,吃了“老星沙香肠”。又去旁边的奶茶店喝奶茶,服务员问他喝哪种?邵武良错愕了一会,说:“热的就可以了。”他记得,应素素的胃不好,要少喝凉的。
服务员看他很虚,推荐了一杯“元气乌龙茶”。
邵武良,你的剧情很乌龙。
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骄傲地给程紫怡打电话,说:“我脱单了。”
程紫怡正在逛街,一阵沉默,说:“呃?真的?”
邵武良说:“是的。”
程紫怡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那祝福你们了。”
邵武良说:“高翔呢,没陪你逛街?”
程紫怡说:“他今天有点事。”
邵武良“哦”了一声,两人便挂了电话。
不觉又原路返回,来到了星沙大学,子衿大道。
没有围墙的星沙大学,陌生的学子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却更像是空无一人。
也曾想拼命努力地摆脱,终究被打回了原点。
校园广播放着一首老歌,《爱的代价》: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
看沧桑变化
走吧
走吧
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
走吧
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
走吧
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
也曾黯然心碎
这是爱的代价
邵武良看了看时间,确实该走了。
去火车站改签了票,离开了。
已经许久不下雪的星沙,迎来了罕见的寒潮。
沉重的雪花从天空砸下,未落实便已消融。卷杂着尘尘埃埃,安安静静。
许久不下雪的星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