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一夜的审问太过疲累,走出凤阳宫,我拖着疲软的身躯只能依着宫墙一步一停。心中太多苦闷,太多秘密,仿佛是泰山压顶,让我苦闷不堪。我只觉得身子滚烫,好像被闷在了蒸锅里一般,透不过气,也无处呐喊。
好不容易捱到了御花园,我蹲坐在假山后的石洞里抱住膝头坐下。
泪水已经无法控制,像是怨极了身体过分的压抑,瞬间倾泻而出。我知道,在宫里,宫女的命低贱脆弱。谁都可以将你踩在脚下。而你的自由也好、自尊也罢,哪怕是生存的权利,也断与你无关。这些权利从来都是主子们赋予你的。即便我的娘亲也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我统统知道。这些年来,我从不敢得罪任何人,即便受到娘亲的照拂,也一样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为何,求条生路是那么的难?
我没有奢望过改变被奴役的生活,我也没有渴望过在宫里活得像个人。但此刻哪怕是见一见这御花园美妙景致的机会,都随时会被夺走……
我抱紧自己,牙齿狠狠地咬住嘴唇,只希望用**的疼痛来止住心里的伤口。眼睛早已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努力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好想消失。自己怎么连蝼蚁都不如——起码,它们还可以挖个地洞给自己躲藏。
“你怎么躲在这里哭?”
一个低沉的声音让我错愕地抬起脸。眼前的人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温和的目光此刻仿佛一双温暖的手将我轻轻包围。
我无助地看着眼前人,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这样的小宫女,定是受了主子的气,躲起来一个人伤心?”他竟心无芥蒂地笑起来。那笑容真好看,淡淡的,轻轻的,却像春日里头最温暖的阳光,让我恍了眼。
面前的男子身形颀长,略显清瘦。软锦织成的官帽下压着乌密如云的黑发,一颗细小的珍珠缀在帽檐显示,他的官位并不高。
他面上无须。许是常年侵润阳光中,面色略暗。但眉眼的线条却温和可亲,当中一道笔挺的鼻梁下是微厚的唇,让人只觉得憨然。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男人,有一种平静的力量,让我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委屈。但当我意识到这点,脸孔顿时感觉一阵灼热,于是眼里不再只是他和煦的微笑,而是他的官服:
藏青色的官服,胸前绣着一轮红日,日头下一只九色鹌鹑单腿独立在九环连纹的波浪之上。这是八品补服。能够此刻在**行走的八品官员,只有御医院的御医。
我福了福身子,倔强地说:“奴婢不是委屈,只是风沙迷了眼。有劳御医大人关心。”
“风沙迷了眼也罢,心里是委屈也罢,你放心,我左右不会说出去。”他倒不恼我说谎,声音甚是温柔可亲,低低的,很是好听,“只是——”他突然凑近了脸,一只大手突然敷在了我的额头。
“大人——”我惊恐地欲将身子往后倒弹,却忘记脑后却是锐利的假山石。
“当心,”他轻轻一拽我的衣袖,便一个踉跄,几乎扑入他的怀中。一丝清甜的杜若扑面而来。隔着衣袖,我的手臂依旧感受到他手掌的厚实。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像脱缰的野马在胸口冲突。我努力挣开他的扶持,身子却软弱无力。
“你是病了。”他微蹙起浓墨似的眉,浅褐色的瞳仁里有些嗔意,“你知道我是御医,就敢明白,我并无轻薄之意。”
“我知道。”低着头,声音轻得只在喉头打转,“只是——我们素不相识,在这假山后这样拉拉扯扯,怕叫人看了,惹来口舌。”
“——”他恍然莞尔,便送开了手,“姑娘所言甚是,本官唐突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假山从,他在我面前微微作揖道:“我是御医院的章居梁,刚才冒犯姑娘,还望海涵。”
“大人言重。”我福身微笑,“奴婢叫果沫儿。是——是储秀宫的宫女”我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果沫儿姑娘,你面色潮红,刚才我探手试温,恐是惹了风寒,有些热症。”他目露关切,让刚才那颗冰冷至极的心慢慢感受到暖意,竟不觉地让我忘记了提防、谨慎与距离,“姑娘不介意,不如在此等候,容我去取些药来。”
“大人不必劳烦,我只不过是个微贱的宫女,回去躺下休息一夜就好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自己。”他摇摇头,“于医者而言,宫女也好,娘娘也好,都是人命一条,都应该好好珍惜。”他的唇又慢慢绽出笑花,“只是不知道你运气是好是坏,今天是我初次入御医局执勤。还没来得及给各宫娘娘诊平安脉,你倒成了我的第一个病人。”
“……果沫儿实不敢劳烦大人。”他的笑果真太温柔,仿佛早春渐晴的天空,干净清新,以至于我不敢直视;他的声音也太过好听,好像一壶陈酿,醇厚醉人,以至于他每说一句话,我总觉得胸口狂躁不安。这样的征兆于身处宫中的我而言太危险。于是只好再次福身道,“果沫儿还有事——先行告辞。”
“姑娘——”
任凭身后的呼喊,我只觉得惶恐不安。我知道,这样的落荒而逃在他眼里一定很是可笑吧。
凤阳宫夜审我的事很快传到了灵帝耳中。我这样低劣的小花招被太后识破,说穿了其实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还可以活着出来。
这是灵帝第一次对太后的试探,当然,也是成功的一次。
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召见我,询问太后拷问的情况。而是派来了尹魏胜打听。末了,尹魏胜告诉我,既然太后对我尚未疑心,且要我为她办事,那就是最好的开始。即便没有伺候在凤驾之前,也起码可以多走动打探凤阳宫的消息。
灵帝还命我,继续掌管储秀宫侍女安排的工作。可以听从太后和淑贵妃的安排做事,但每一步都要通过尹魏胜向他说明细节。
兜了半天的圈子,我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节。于娘亲来看,她一定不会知道,我的身上,突然多了这么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