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厚重的裘皮大衣,坐在机械的轮椅上,笨实的棉鞋护着双脚,我呆坐着,面对偌大的一个庄园,呆坐着。
这一点儿也不像我的风格,但也只好这样,我得了风寒。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儿时孱弱的身体外,几乎没有感冒过,更别说风寒了,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不再那么有体魄。那是开战后的一个月,我仍未满花甲。
整天抱着自己年轻时写过的书信,反复的阅读。我有读报纸新闻的习惯,那几日,我却告诉管家不要把订阅的报纸拿给我。
我害怕,害怕听见一些消息,每一刊都有关于战争的消息,我想象着。今天是哪块阵地丢失,明天是攻破了哪块阵地,彼此交错,反反复复;又或者是,今天哪个将军英勇牺牲,又是哪个年轻战士在战场上创下奇迹。我竭力回味自己的人生,故意躲开那“不好的想象”。
我努力回味着......
“嗯,小时候啊,自己是多么幼稚,竟会把同自己一样小的年龄的同学当作情敌,哈哈,太可笑了,真是为自己感到诙谐、可爱。那隐龙(喜欢佳儿的我的小学同学)......”
“隐龙,龙......隆美尔(二战十大五星上将之一)”
“战争,远方的儿子......生命的危险”
我有点坐立不住,刚才的一番回味又让我联想到了远在战场上的儿子,我拼命让头脑冷静下来,可是,现在的一丁点儿与战争有关的东西都会不由自主地将我往“不好”的方面联想。
“冷静,没事,他比我厉害,相信他。”
我极力抚平自己的情绪。
“上了初中的时候,心衣总会安抚我的情绪,另外就是我的母亲,她们是我生命中的伟大启蒙,让我面对生活无所畏惧。”
“嘀嘀嘀嘀嘀嘀,噼,啪,嘀嘀,砰砰砰嘀,噼噼,嘀嘀......”
我的脑袋里又响起了枪林弹雨般的声音,挣扎再三,仍无法停止自己的浮想。
每天,我盼望着让时间能够跟随着被我肆意拨动的时钟那样移走,可惜这不是我能够掌控的。我开始卧床不起,精神恍惚,但战争的画面从未消失,我能感受到,孤独症再次发作。入夜时,我的眼中是白昼,而白天,漆黑一片。
让我振作起来,恢复正常生活的是一封书信。
“父亲:
我在深夜想起你,对你的思念在与敌人一次次殊死搏斗后加剧。在前几天的一次突袭行动中,我们用一个团的代价消灭了敌方的一个营,最终突破敌方F18战机的包围圈。在你看来,也许我们很愚蠢,不,是我很愚蠢,我的兄弟们他们绝对是最英勇的人。兄弟们为我当上了团长而感到高兴,说我是个幸运的人。我无法欣喜,甚至说不出心里那难受的滋味,我的军衔是过往逝去的兄弟们堆铸而成,这种痛心的感觉难以言表,你能感受得到吗?去他的电视剧,去他的战争片,原谅我爆粗口,不过,这的确是事实,影视里的桥段虽会有悲壮的气息,但只有到了真实的战场,你才会知道,你所面对的是跟你一样受过特殊训练,同样冷血的兵,一旦交锋,你的生死就只能用五五开来计算,甚至聪明点的话,最好认为自己的存活率不高才好,老兵会告诉你,只有知道自己危险,才有让自己活着的欲望。其实,好吧,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怕你担心。我本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我的兄弟们,他们在一颗导弹落下前,决定护住他们的队长,前赴后继地向导弹前去,我没有阻止他们。就这样,我获救了,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折磨着我的心,我明白自己是那里的最高指挥官,我不能轻易地选择死亡,我并不害怕死亡,但这又如何,我的兄弟们一个个在我眼前被击中,每一个瞬间都无法留下他们最后的容颜。这真的让人绝望,每当我竭力回想起他们的点点滴滴时,我能知道他们的开怀大笑,却不知道最后一刻,他们留下了怎样的坚毅勇敢的眼神,他们将与上帝共舞,而我将忍受着遗憾,在心里刻下永久的伤痕,毕生难忘。最无奈的是,我还不得不振作,只要战争还在,就得保持清醒的头脑,而不像电视剧里的情节那样,还有闲暇的时间以泪洗面。
父亲,我不在的日子,你要保重身体,我保证,下次让你知道的,定是好消息,望你健康。
爱你的
小维斯坦”
看完这封信后,我稍感放心了一些,起码能够知道,小维斯坦还活着。我试着重新俘获阳光的温柔,到庄园里看看美丽的风景,凑巧的是,这几天来,阴雨霏霏,不过我喜欢阴天,一向如此。
不久后,我开始有胆量读报了,接连的好消息被我获悉,我们的军队在这场持久战中,不断获得大范围胜利,美、日的远程作战给他们带来了物资上的大麻烦。但我也清楚,这些只是媒体的夸大其词,按正常的罗辑思维应该是双方就攻不下、平分秋色,而且大家的战斗欲望也逐渐褪去,“握手言和”的日子也不远了。
果然,一个月后的又一封信证实了这一点。这也让我从病痛中康复。
“父亲: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停止了,我说的是战争,你知道吗?战争停止了。上级早在半个月前就指示我们西战线全面撤退,交战双方已协商好,悄悄撤离。
期待已久,这是我们期待已久的,真是太振奋人心了,你知道吗爸爸,我想痛哭一场,没错,我是军人,但我想哭。
很抱歉让你苦苦等待了三年,我希望再次见到你,你还是熟悉的那样——固执、严肃、慈爱。我可以骄傲地说,虽然子弹咬过我很多次,但我仍是完整的,仍是健康的,兄弟们让我有了继续战斗的勇气,他们是我的骄傲,是民族和国家的骄傲。
还有一件事儿,我想我应该给你说的。战争结束后,我爱上了我们部队中的一个女孩。她温柔、端庄,虽没有魔鬼的身材,却有着致命的优雅气质。她是一名军队记者,独特的修养透露出高贵的气质,我爱她,爸爸,我希望你能够支持我,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
如果你要反对这门亲事......那也没用,你明白我的固执,我是不会听劝的。我在信中会留下一张我们的合影,相信我,你要是年轻二十岁,也会爱上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她吗?她跟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她家也是单亲家庭,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当我谈及自己考入南京大学的时候,她说她也是南京大学的。更巧的是,我讨论起你的时候,她竟同样感到惊讶,因为你和他的母亲是同一个大学出来的,并且都爱用书信的方式与人交谈。你说,这不是因缘巧合吗?当然,我爱她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善良和孝顺。
父亲,等我回到家中,我会带她来见你的。
望你身体健康,永远开心!
你的儿子
小维斯坦”
我翻开了儿子夹杂在信中的照片,第一眼在意的竟不是儿子,而是他旁边的那个女孩,我并不完全是因她的美丽而被吸引,重要的是,她长的实在太像我年轻时认识的一位女孩,一位......挚友。
三个月后,儿子退伍回到家中,带着他的恋人。
“哇,维斯坦,你们家好大呀,这太不可思议了,你怎么从来没给我说过。”那个女孩对维斯坦说。
“没这个必要,你爱这么大房子吗?”维斯坦问。
“爱呀!”
“我可不爱”
“为什么呢?”
“因为这意味着我不能每一分每一秒都能见着你,如果我要找你,就不得不坐车从庄园这边开往那边。”
小维斯坦这哄女朋友的手段可不是从我这学来的,明显比我高明得多。
我走了过去。
“叔叔,你好。”
“你好,小维斯坦,这位漂亮的小姐怎么称呼呀?”
“叫我弦凝吧,叔叔。”
“噢,弦凝呀,你是哪里人啊?”
“地地道道的川妹子。”儿子说道。
“这活泼开朗的性格,再加上这口音,我也猜到了。对了,听小维斯坦说,你母亲和我是校友。”
“对呢,叔叔,我母亲的确和您是校友,真是巧合,她长得和我像极了,走在外面,人家都说我俩是姐妹。”
“噢,是吗?”
“我还珍藏了和她合影的照片,喏,叔叔、维斯坦,你们看一下吧,是不是很像呀?”
“哇,真是太像了。”小维斯坦在一旁叫道。
“叔叔,您在大学里见过我母亲吗?”
“年纪大了,似乎没什么印象了。”我笑着对弦凝说道。
随后,儿子带着弦凝在庄园里到处走动,让她了解了解自己未来的家。他们商量好搬过来在这儿住下。
“伯母呢,你不让她过来住?”
“还是算了吧,我妈妈不习惯住这样的房子,她已习惯和我二姨一起住了。”
我坐在庄园的一角,沐浴久违的阳光。我再一次说了谎,那个照片上的女人,我永远不会忘,就像我不会忘记我从小就有孤独症那样。
我在轻柔的风中细语,让风捎去我未寄出的最简短的书信:“早琴,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