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青胜于蓝
就这样,还没容得他说出半个字来,郑隐人就带着他费时了大半个夜晚,好不容易才苦思冥想出来的那个“再巧借东风”的满腹计谋,匆匆地死去了。虽然在临死之前,他在二儿子的手心里,也留下了几个像蝌蚪一样的文字或符号,但与此同时,他也给他的后人们留下了一个似乎是解不开的谜。
在他死去的那一年,他已经活过了八十四岁。虽然他没能活到他的老娘郑氏老祖那样的高龄,但终其一生,他也是享尽了荣华,享尽了富贵,最后无疾而终,也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
回顾他这一生,真一个“隐”字可以概括。年轻时他隐于鲜花嫩叶温柔乡中,老来后又隐于风云变幻权谋之后。他死了之后的那双半睁半闭着的眼睛,更是隐藏了无限深意,让人既百思难得其解,也百回难穷其味。
可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在他死了之后,他的儿子们不是忙于去为他治丧、守灵,而是急于忙着去破解他所留下的那个迷去了。他们让他十分清冷地躺在一张厚木板上,只在木板的下面,为他点起了一盏摇摇曳曳的菜油的灯,去象征性地烤着他那并不温暖的后背。
他们围坐在一间小屋子里,个个显得愁眉苦脸,焦虑不安。可是他们已经费尽了心,劳尽了神,也冥想苦思不出老爹所为他们留下的那几个字来:智取、巧借东风。
最后,老二摸着他那刚长出了青油油的胡茬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智取,智取什么呢?巧借东风,又巧借什么东风呢?——哦,父亲所写的这几个字,是不是与族权有关?
他们在恍然之间,也似乎全都大悟起来了:对,对对,对呀!父亲在临死之前想要告诉给我们的,应该就是在他死了之后,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夺取那个族权了!
可是,他们却忘记了去感激自己的父亲,去体味他那如山一样的伟大的父爱。他们又急于思索起了该怎样去智取那个族权,该怎样去巧借东风来了。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声。
老大一听到是夺取族权,马上就变得急不可耐了。他用大拳一擂桌子,兴奋地叫道:管他什么智取、蛮取的,只要夺下那族权来,就是硬道理!
说罢,他把衣袖往上一撸,马上就要召集起自己家里的家丁、家兵,再带上自己的几个兄弟,去包围了那郑氏祠堂,以逼着那群孤儿寡母,乖乖地交出族权来。
老二赶紧叫道:大哥,冷静!既然父亲已经答应了我们,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宿的。我们还是多琢磨琢磨父亲的话,想想他老人家到底想让我们怎样去做。
老二说得对,既然父亲给了我们锦囊妙计,我们干吗不用?
是是是,父亲让我们智取,自有他的道理。国人不是都讲究个正统思想么?如果我们强行硬取,族人这关也不好过呀。
是呀,古语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嘛。即便最终得到了这个族权,如果我们的名都不正,今后怎么去号令族人呢?
见众兄弟都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老二的话,老大也只得气鼓鼓地再重新坐了下来。
但是,他们吵吵嚷嚷了大半夜,也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迷底来。
老二倒是说话最少,他也早就悟出了这几个字的深意,但他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待大家都吵够了,也嚷累了,都纷纷扛不住瞌睡这种本能了,都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出去睡了之后,他才把嘴巴附在了大哥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来。
第二天,他们倒是像模像样地给老爹办起丧事来了。他们请来了得道的高僧,请来了专业的端公道师,也请来了专门的哭丧人,高规格地给自己的老爹办起了族丧来。
他们还一边请来了父亲最喜爱的那个梨园戏班前来助悲,一边请来了专业的厨师大操大办。他们也一个个哭丧着脸,还时不时地哀嚎几声,洒落下几颗泪来,表现出无限悲恸的样子。
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亲王”去世,族人们自然都得前来治丧、悼念。小头领及其母亲、叔叔等,也自然会亲率了自己的一家众人,作为他的堂侄堂孙,悉数前来为家族里的这位至尊长辈尽孝守灵,并慰问死者家属。
一时间,这郑氏围墙的大门,日夜洞开着。这郑氏围墙的里面,更是人来人又往。这郑隐人的家门前,就更是车流如水马如龙了。
那天天黑以后,郑隐人的儿子们特意留下了小头领的叔叔。他们以治丧期间,人多事杂,又鱼目混珠,而他们自己呢,又个个都深陷在痛失父亲的悲痛之中为由,恳请小头领的叔叔,看在大家都是至亲堂兄弟的份上,这些天就留宿在自己的家中,帮忙着照应打点一下。
这位堂兄弟倒是生性爽直,他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而且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他内忙治丧事宜,外忙着迎来送往,白天屁股很少挨凳,晚上后背也很少着床。几天下来,不光眼眶发黑,印堂发暗,而且整个的人,也瘦了一大圈。
可让他所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的浑然不知之中,一则有关于他想要取代自己的侄子,自己将要出来当家族头领的流言,已经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了。
他们说,就在郑隐人的治丧期间,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后,他就明显地表达出了自己对那位侄子小头领的不满。他说自己也是郑牯牛的嫡后,当年由自己的哥哥出来做头领他没有意见,但是在自己的哥哥死了之后,天然地就应该由他自己出来做这个家族头领了。
他们说他不但明显地表达出了想要取代自己年幼的侄子之意,而且在一天夜里,他不顾众人的苦苦相劝,借着酒色盖面,不仅硬闯了郑氏祠堂,去坐了那把族椅,品尝一番自己当头领的滋味,而且,还动手打伤了想要苦苦阻拦他的护卫家丁。
这则流传还真是让他有口难辩。他喝醉酒后有没有说过上面的那些话,他自己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在喝下了两杯酒后,头就晕晕乎乎起来了。以至于后来,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儿,他头脑中就更是毫无印象了。
只是第二天醒来之时,他竟然发现自己身在郑氏祠堂里,屁股就坐在那把族椅上。当时他就感到非常吃惊,非常诧异,非常的惶恐不安。他想马上站起身来,却感到自己的身子,软绵得就像没有了骨头一样。
就在他的万分错愕之中,郑隐人的两个儿子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们不由分说地一人提着他的一只手臂,把他连拉带拖地架出了郑氏祠堂。
他们一边埋怨着他不该不听众人的劝告,干出如此冒失的荒唐事来,他们还一边还把一叠银钱塞给了站在门外的那个受伤的家丁,让他用这些银钱先去包扎治伤,再拿出一部分来请众家丁喝酒。
他们还反复叮嘱家丁,此事到此为止,千万不可张扬出去。他们还恐吓家丁道:如果此事走漏了半点风声,当心你们的舌头和老命!
那几个家丁唯唯诺诺着,战战兢兢着,在接过了那叠银钱之后,他们一边效忠般地表示着,自己一定要让这件事儿烂在自己的肚里,一边千恩万谢着躬身退走了。
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一边更加尽心尽力地操办着叔叔的丧事,一边也在苦苦地纳闷着: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自己平常喝酒,可不是三两杯酒的酒量呀。况且自己以往醉酒后,也是倒头就睡,从没乱走乱跑过呀。
他总想回忆起自己那晚醉酒后的情形,可是不知怎的,那天晚上他却偏偏失忆了。而且,那醉酒之后所发生的事儿,也真的就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从他的心里消失得无踪无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