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晋献公病得要死了。当初,晋献公杀死太子申生,赶走二儿子重耳、三儿子夷吾后,就立骊姬的儿子奚齐当了太子。并且命大夫荀息当奚齐的老师,因为奚齐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晋献公这次临死前,就把荀息叫来,说:“现在奚齐很小,全要你受累了,你怎么弄啊?”
荀息说:“我竭尽肱股之力,再加上忠贞,能成功,是凭了您的威灵,不成功,我就以死殉之。”
晋献公方才略为安心,随即,他死去了。
荀息说的话,并不吉利,暗中体现了,现在国内形势很不好,奚齐未必能稳固住君位。
这是因为,国内正有三股力量要造反,叫作“三怨”。就是太子申生、二公子重耳、三公子夷吾,虽然死的死,逃的逃,但是他们的跟班、相与的大臣,还颇有一批,都怨着晋献公,所以晋国人称之为“三怨”。
荀息带着个孩子,要和这“三怨”斗争。
晋献公因为逐杀了群公子,如今托孤的时候,都没有本姓的宗族贵人可以托付,只能托给一个来打工的臣子荀息。荀息并非从前的执政官,晋献公又一贯抓权——对宗族子弟都不信任,更不可能大权交给臣子,所以荀息不可能有多大的势力。这样的人,如何保护得了奚齐。
里克是“三怨”的带头人。他从前跟太子申生关系好,替申生着想,所以怨着晋献公。但是申生毕竟死了,所以他只能意图保重耳归位。这就和“三怨”里边重耳那一帮人,目标一致了。夷吾毕竟是老三,怎么都轮不到他,未来能弄个执政官当当就不错了,所以夷吾帮也愿意帮忙。
晋献公过早让申生等人从政带军或者守城,就使得这三个公子都有了一批在职官员的追随者。
里克准备杀奚齐了(骊姬的儿子),他先来找荀息,毕竟是以前的同事,说道:“如今三怨就要发动了,并且有秦国在外面帮忙,你打算如何?”
荀息说:“我将为他殉死。”
里克说:“死了也无益于事啊,何必呢?”
荀息说:“我已经答应先君了,不可以有二心。虽然无益,我也无所避之。而且,人谁不要向善,谁不如我?我想不二,而能说别人不许这样吗?”
意思是,我要忠贞不二,别人也是追求善,追求不二的,所以,三怨之人,对自己的主子忠贞不二,要杀奚齐,我能不许他们这样吗?所以,他也不会制止里克等人效忠于三公子的“作乱”行为。那不制止,怎么办呢,自己也只有为奚齐殉死罢了。
荀息试图在正义和忠贞中,获得各方面的圆满。而这圆满的办法,就是不和三怨对打,而是自己死。
冬天十月,里克派人,在奚齐给老爹守灵的地方,把奚齐杀死。守灵不在宫中,而是出居到一个破房子住着,所以防守不严。
荀息于是找了跟绳,准备按自己说的,殉死。骊姬赶紧派人来找他:“你不能死啊,虽然主子没了,但还可以立卓子啊。”卓子是骊姬的妹妹生的。
于是,荀息只得忍耐,收起绳子,把卓子立为国君。
按理说应该停灵五个月,再去下葬。但是这样停着,卓子没有国君的名分,晋国国内更要乱。于是荀子当即奉着卓子(也就五六岁),出城把晋献公安葬了。于是,卓子正式成为国君。
十一月,里克与群臣上朝,突然发难,把卓子也杀死了。
荀息一看,自己的使命终于全部完成(还白添了卓子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于是,自杀而死。
荀息也算是忠贞了。
晋献公百般周全,把大小儿子都驱逐出境(不止重耳夷吾),但是自己死得早,奚齐还没长大,因为自己抓权多,朝中又无重臣,终于没保住他属意的儿子。死后不到俩月,俩孩子全部毙命。
英雄难过美人关,晋国的这些内乱,都是晋献公自己找的。不过,他把晋国一个原本偏僻狭小的国家,发展成了二流的诸侯,功绩不可抹煞。他所建立的独特的异姓官员政府,也是别树一帜的成功之举。
里克、丕郑父完成了清除道路工作,就派人去翟国,请重耳回来为君。这个时候,夷吾帮的,也分道扬镳,本帮的大夫吕饴甥等人,也派人去梁国,邀请三公子夷吾回来继位。
重耳、夷吾在申生犯事以后,被老爹追杀,分别跑去了翟国和梁国。
重耳这时候是人气更高的,他即位也更顺。但是,形势并不那么简单,夷吾帮的吕饴甥提出了个重要策略,就是通知夷吾结好秦人,请西边秦穆公帮忙,武装支持夷吾为君。追随夷吾流浪的跟班郤芮,也持此观点,他对夷吾说:“不如贿赂秦国以土地,以求秦国帮忙,纳您回国。否则,国家就是重耳的了,我们又何必舍不得土地。未来入国,您能得民的话,土地又算得了什么,还可以再发展嘛。”
夷吾觉得这主意好,于是,就从自己流亡所在的梁国,派人向西去秦国的都城雍城(陕西凤翔)找秦穆公。秦穆公这时候二十几岁,是个年轻小伙子,地处偏僻之地,虽然是从前周天子的西周故地,但是周天子迁都洛阳后,这里到处都挤满了戎狄部落,文化经济落后。夷吾派人向他许诺,武装送夷吾回国,就割出西河之地给秦国。
黄河的南北流向部分,左右隔开陕西、山西,陕西在西,山西在东,晋国在山西西南角,但黄河以西的陕西东缘,也有晋国领土。都是趁着周天子东迁后,侵得的。
秦穆公的意见变得至关重要。
而逃奔在翟国的重耳,离秦国也远,并没有向秦国提出此交换条件。
最后,秦穆公接受夷吾的请求,发兵到梁国(也在黄河西),取了夷吾和他的跟班郤芮,向东渡过黄河,进入晋国。
这时候,齐桓公听说晋献公已死,晋国内乱,连死二君,于是亲自带领诸侯之军,远行三千里,来晋国平乱来了。到了汾河地区的高梁,齐桓公听说秦军送夷吾回来继位了。齐桓公命大夫隰朋率军继续前行,会合秦军,一起送夷吾入绛城继位(山西西南部的冀县),自己则返回齐国。
夷吾于是继位,是为晋惠公。重耳照旧带着狐偃、赵衰等一般跟班,在翟国的草原丛林,干耗着过流亡生活。
晋国的内乱,算是在齐秦的帮助下,迅速平定了。
如果齐桓公的诸侯军队,在翟国取了重耳,然后将秦军打跑——这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就可以纳重耳回晋都为君。为什么齐桓公没有这么做呢?夷吾除了答应许给秦国土地,还许诺给国内大夫们以田地,因此晋国国内,是欢迎夷吾回国的,齐桓公非要弄回来重耳,等自己一走,晋国还要内乱。而且,据别的史料讲,重耳主动对里克派来的使者宣布放弃回国继位。
总之,夷吾在这个事情的操作上,大获成功,但使用的技巧,却不过是弱本国(割舍本国利益)以求得个人逞志,跟郑国太子华的路数一样。
鲁僖公十年(公元前650年)
大夫里克本是“三怨”的领头者,亲近原太子申生的,但是他想立二公子重耳为国君,于是四月,晋惠公(夷吾)继位后,就把大夫里克杀了。这也是因为里克弑君,晋惠公想给自己树立个正面形象。
晋惠公先是派人对里克说:“没有你,我是轮不到当国君,但你连弑两个国君和一个大臣,人臣如此,不亦过乎?”
里克说:“没有废,何有你的兴。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成语)。我知道了!”
于是,伏剑自杀。
里克还有个副手,就是丕郑父。这时候正在出使秦国。去秦国干什么呢?原来,晋惠公回国前许诺送给秦国河西之地,如果秦国肯帮他入国的话。如今回国了,却不肯给了,于是叫丕郑父去通知秦国,不给土地了。不给又不好听,就说缓给。实际还是不给。
丕郑父到了秦国都城雍城(陕西凤翔),对秦穆公讲完国君的意思,又说:“其实寡君倒不是主要的,实际都是吕饴甥、郤芮二人(夷吾帮的份子)非不肯给,不肯顺从您。如果厚礼召这两个人入秦国访问,我再把晋侯赶跑,您把公子重耳送回国为君,则大事可定。”
里克、丕郑父原本追随申生,又希望重耳为君。
秦穆公气得鼓鼓的,当即同意。于是,丕郑父回国。
冬天,秦穆公派出冷至到晋国回访,对晋惠公君臣说:“寡君久慕吕饴甥、郤芮两位大夫的大名,特送礼物以表结识之心,愿请两位到鄙国指教,同时加强晋秦睦好。”
说完,就笑呵呵地望着吕饴甥、郤芮,好像在说,我们在秦国挖了一个坑,请您跳进来吧。
晋惠公出奔时的跟班郤芮,人很聪明,随后对晋惠公说:“丕郑父出访时带去的礼物少,而秦国回访带来的礼物重,说话又这么好听,显然是诱我啊。等我们去了,就要掉脑袋了。您则必被丕郑父所杀。这是他们的计策啊。丕郑父是要谋反。”
晋惠公于是就把丕郑父杀了,还杀了祁举和七舆大夫。七舆大夫,以前也都是申生党人,太子申生当下军统帅时候,有副车七辆,分乘七将,号七舆大夫,分别是共华、右行贾华、叔坚、骓颛、累虎、特宫、山祁、共华、祁举、贾华、叔坚。这些都是里克、丕郑父的党人,即从前亲申生派的。
丕郑父的儿子丕豹,仓皇逃奔秦国。
丕豹请求秦穆公出兵伐晋,给自己的老爹报仇,他说:“晋侯背弃了君的大德,又忌惮那些跟他有小怨的人(里克、丕郑父等异心份子),老百姓都不跟从他了,您讨伐晋国,一定能把他打出国。”
秦穆公很冷静,说:“他失去国人相助,怎么还能杀掉这么多大臣呢。反对他的人,像你这样,都逃到国外了,谁还能把他打出国。”
秦穆公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晋惠公杀了这么多人,而没有酿成内部暴乱,说明他原有的党人势力还是满大的。(其中郤芮是追随他流亡梁国的,吕饴甥留居国内支持他的。)
丕豹没法,只得留在秦国,事奉秦穆公,寻找报仇之机。晋惠公就这样完成了安内的工作,肃清了“三怨”中的申生、重耳之党,尤其是申生之党。
鲁僖公十一年(公元前649年)
春天,周襄王派召武公和内史过到晋国,策命晋惠公为诸侯国君,这是必须走的手续,虽然只是走走形式,但对新君都要这样。策命的信物就是一块玉。晋惠公下拜,接过玉,整个身体语言却特别惰,懒洋洋的。
内史过回国后,就对周襄王说:“晋侯怕是不能子孙长享晋国了吧(意思是君位难以保传给自己的儿子)。大王赐给他策命,他却惰于受玉,这是先自弃了。怎么还会再有后继呢?礼,是国的根本,敬,是礼的车子。不敬,礼就不成,礼不行于内,则上下昏乱,何以能世代长久?”
按理说,夷吾(晋惠公)是个官迷,为了能当国君,不惜割弃国家土地,那么当上国君了,受玉的时候,应该激动万分,不至于怠惰,爱接不接的啊。
其实不矛盾,他只想的是自己这一辈子快活舒坦就行,不想后代和未来。所以,往往干饮鸩止渴的事,比如答应把土地给外人,混不管自己的子孙未来接班后会难受。同样,国君应该重视礼,这样建立长久安稳的秩序,也有利于子孙安稳为君,但晋惠公也不在乎礼,不敬,不想给子孙树榜样和建这长久秩序。只求自己一辈子舒坦,不做目光涉及长远利益的事情(后来他传嗣的时候也草率)。这是注定他不会有所作为的根本原因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胸无大志,目光短浅。说难听点,就是自我中心,贪图眼前。
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带,一直受老妈宠爱,意欲当大王。周襄王继位时,因为齐桓公召集诸侯在洮城会盟,帮周襄王吆喝,使得襄王顺利继位。但是如今,他休眠了一段时间,夺位的念头又像草芽一样冒出地面。夏天,王子带暗中召来洛阳附近的扬、拒、泉、皋、伊、洛各地和水域的西戎,来攻打他大哥的洛阳。
当时的城墙都是夯土巨堵,厚达二三十米,火烧水攻都不怕。但是城墙也有死穴,就是城门,城门却是木头做的(青铜的门你推不开,而且容易被人家偷了去)。对于这样的城门,可以用茅草烧它,或者用强力去破坏它。最古老的方法是使用大树干去撞,而有备而来的军队则使用冲车——就是车子上有木锤去冲撞城门。
戎人似乎没有冲车什么的,而是用原始的办法,抱着茅草火烧洛阳东门,烧破以后,冲了进去。周襄王只得退守内城,吓得战战兢兢。
秦穆公和晋惠公得到消息,就各自发兵进攻戎人本土。戎人在洛阳烧抢一通,不得不回身去救老窝,洛阳才一时免去危难。
秋天,晋惠公出面,在戎人和周襄王之间说合,叫二者讲和罢兵。戎人一时答应。
秦穆公和晋惠公都做了点“尊王”的事情。齐桓公因为离洛阳远,这次没有“立功”。
鲁僖公十二年(公元前648年)
夏天,黄国(河南东南部的潢川县)仗恃着身后有齐桓公领导的诸侯们保护它,于是不在乎楚国,说:“从郢都到我们这里有九百里,楚国焉能害到我?”结果,楚国这时突然发兵,灭了黄国。
周襄王调查出去年戎人来骚扰,是弟弟王子带暗中召来的。于是讨伐王子带。
秋天,王子带出奔齐国。齐桓公收下。
冬天,戎人又跃跃欲试骚扰洛阳。齐桓公就派管仲跑到洛阳(中原中部偏西,在郑州以西一百公里),斡旋戎人与周襄王,促成戎人和周襄王讲和。获得成功。
于是,周襄王就招待管仲吃饭。不同级别的人,吃的伙食都不一样。管仲是齐国的下卿,齐国的国氏、高氏没什么本事,凭着血统当了上卿,位在管仲之上。周天子素来有往大国派置上卿的制度,国氏、高氏是从前派到齐国做上卿的,世代为上卿,秉持国政。但如今是下卿管仲执政。
周襄王就用招待上卿的礼仪标准,即列出五个大鼎,里面装着各种肉食的羹,赐管仲一起吃饭。
管仲说:“臣的职位是下卿的贱职,齐国有天子所置的国、高上卿在,若是赐我以上卿之礼,那未来国高两氏来了,该以什么礼啊。请辞去这个规格。”
周襄王说:“你的功劳大,就按上卿的标准来吧,不要推辞。”
管仲还是力辞,终于改用下卿的标准,把饭吃了。
君子因此说:“管仲家族最终世代得以为官,保有其祀,确实是必然和应该啊。因为管仲谦让,不忘记他的上级。”
如果管仲恃功自傲,觉得上级不配压着自己,迟早要内部争闹起来,他的子孙就难以在齐国长保富贵了。
谦让才能长久,大家族也要学着低调。
鲁僖公十三年(公元前647年)
阅笔
春天,齐桓公派仲孙湫出使周王室,并且顺便要对周襄王讲一下,希望能准许逃奔在齐国的弟弟王子带回国。中孙湫见到周襄王,把出使的仪式弄完,却没提王子带的事。回国之后,他对齐桓公讲:“这话现在还不能讲,因为大王生气的很。恐怕没有十年,大王不会叫他回去的。”
夏天,齐桓公和鲁僖公、宋襄公、陈穆公、郑文公、许僖公、曹共公在咸地会盟,因为东夷正在侵犯骚扰杞国,商议如何解决,同时商议如何防止戎人再骚扰洛阳。东夷本在山东地区,随着齐鲁等周朝封国的壮大,往东南撤退,盘桓在淮河下游,山东南部与江苏北部地区。
秋天,齐桓公命上述诸侯,各自派遣军队到洛阳戍守,因为戎人还在骚扰周襄王。
冬天的时候,晋国发生大饥荒,人们开始饿死,晋惠公着急了,想了想,向谁求助呢?周王是已经自顾不暇,还经常自己粮食不够吃,向诸侯“告饥”,跟诸侯借粮食,是没法求他了。其他以齐桓公为首的中原诸侯,自己又从来不参与他们的盟会,冒然也不能去求。于是想来想去,只得向西边的秦国求助。
从前晋惠公得秦穆公相助,入国为君,随后自食其言,不肯给秦国河西之地,但是,通常有这样的规律,帮助过你的人,即便随后反目,但关键时刻,还是应该求他,因为他还会帮你。而你施恩帮助过的人,虽然他因此巴结你,但你落魄了,需要他帮的时候,他往往一脚把你踢开。曾经帮助过你的人,往往还会再帮。
于是,晋惠公派人向西跃过黄河(北南流动),进入陕西,又西行二百里到雍城(凤翔),求见秦穆公,要求向秦国买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