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屋里,老三家的黄哲正帮着林家的丫头装围碟,黄六爷一看就不喜欢:这哪是男人做的事!于是就不睬他,转而向孙家丫头说话了:
“多少时候来的?”孙丫头丢下糖块瓜子起来回道:“六伯公早,我刚来的。”
“你父亲总还是那样咳?”黄六爷一脸关切。
孙丫头笑盈盈地说:“幸亏六伯公请的郎中,他已好多了。我妈还是竟日熬雪梨汤给他喝。”
黄六爷顿时笑开了:“我请的人,不会出错!郎中虽然老了点,却是瞧得好病的。”
孙丫头在一旁笑,黄哲也看着笑,黄六爷就不说了。他看看满桌儿糖果子,皱了皱眉,冲着黄哲说:“你来,帮我点忙。”黄哲答应一声,撂下东西就走。
到了堂屋后,黄六爷就把语气放缓和了,说:“你怎得就做那些不中用的事呢?”
黄哲笑了笑,说:“六叔,我喜欢和妹妹在一起。”
黄六爷眉头一跳:“你怎总爱与女娃在一块儿,嗯?那不过是你一个表妹,要实在论起来,算不得黄家人!”
“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外戚也是亲戚呀!”
黄六爷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缠闹,就问他:“你想好作甚营生了么?”
“不曾,如今又不开科举。哪怕开了我也是不去的。”
“这又为什么?不见你每日捧着书读,怎得有大场还不去?”
“做官有甚好?一个不小心,牵连了黄家进去,那就是百死莫赎!我还想进祠堂呢。”
黄六爷终于笑了:“小子有些见识!不像你那个爹,整日价闲逛,不问世事。这年月由得他,下年月就说不准了。我们兄弟之中,可怜你四叔去的早,竟连个后人都无。我们五个膝下儿女不多,数你最小。叔伯们疼得是你呀!你若再不长进,待我们老了,指望谁去?”
黄哲低头想了想,说:“六叔,我得空儿上你铺子帮忙去!”
黄六爷满意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走了。
那只胆瓶,大媳妇彩凤给送六爷院里去了,贾氏出来接,说了好一会子话才散。回身迎头碰上六爷,贾氏低声问了个好,六爷见她神情不对,就问:
“这是怎么啦?”贾氏低声说:“爷,咱们回去说。”六爷点了头。
“到底怎么了?”进了里屋,六爷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忙着问。
贾氏有些不好意思:“说到底,是我对不住爷,您临走时候吩咐我照管好家,我也没能做到。”
六爷挠了挠头,问:“是不是那几个小的又闹你了?我这就说她们去!”
“不是,不过也是她们的事儿。”
“说吧!”
“春红和春娇···被老太太打发出去了。”
黄六爷眉头又跳了一跳:“为甚么?”
“仿佛是为了些胭脂水粉,就吵起来,老太太有些着了风,我和大嫂伺候着刚睡下,就被吵醒了。喊她们去问,她们许是气头上顶了老太太几句,之后······”
“不中用!”黄六爷气的摔了茶碗。
“爷,您别气,要是想着···我再托人给您寻好的。”贾氏柔声细语地劝着。
黄六爷看了看她,觉得到底是跟自己最久的女人知冷知热,还勤敏。
“罢了,我如今老了,却是不用这样的事。赶出去也好,过门许久,也无一子半女,想来我子孙面上福薄,这也罢了。”
贾氏一旁忽就哽咽起来:“这也是我的不是了!跟了爷半辈子,也没······”
六爷握住她的手,和声细语地劝:“你哭甚?我并没怪过你呀!你看如今这偌大一家,十成有七成要靠我,我十成有七成要靠你。总还是这般过活的好。况且我家弟兄多,黄家不会断了香火。”贾氏一旁连连点头,擦了擦泪,蹲下开始拾碎瓷片。
“我方才会过三小子了,他和三哥不同,言语里有一股子机灵劲儿,是个可造之才。我打算带擎着他去铺子帮忙。”黄六爷掂着话试探说。
贾氏问:“老爷想栽培他?”
“如今正缺一个得力的,到底是自家人。”
“就是不知三爷那边肯不肯,他毕竟也就这一个儿子,料想是不肯的。”
“这也未必尽然。三哥恁样都好,只这几分呆气不讨喜。罢了,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我明儿去问了他,只不知他何时来家,一天到晚闲逛,独独不做些正经事!三嫂若是还在,怎容得他这般······咳!”黄六爷说不下去了。嘱咐贾氏几句,走出来去看他五哥。
黄五正坐在太师椅上瞌睡,头一低就醒了。瞧着他通红的眼,他准保又赌了一夜。
“五哥,和你说话。”六爷不轻不重地敲着门。
黄五站起来拉开门,揉着眼问:“六哥,有事么?”
“你又没日没夜的赌,怎不多休息休息?”
黄五让六爷进去,又倒了杯茶给他,六爷笑了:“刚家去喝过了。”黄五便端过去自己喝。一边说:“昨晚在潘家我赢了好一大注。六哥,七十大洋啊!你不知道······”
六爷忙打断他:“你与谁耍?怎得恁多钱?”
黄五颇有些神秘地讲:“六哥,这事且放着,昨晚倒有件新鲜事看。”
“怎的呢?”六爷问。
“昨晚来了个生楞,叫甚么‘花金狐’杜俊,去潘家赌场扎大国,被正主儿抓了个现行。你猜老潘怎样?”
“怎样呢?”
“老潘活剁了他一只手!”黄五咧着嘴说。
六爷皱了眉:“虽说这人不讲道义,但潘爷做的也有些不好。”
黄五却不以为然:“六哥,你就是忒善,这样人不惩治他,老潘如何对我等说话?岂不白白坏了名头吗?这样都便宜他小子!若换了我开场,便要拿他点天灯!”
六爷脸色变了,连连摇手说:“莫得说,莫得说!我却是听不得这样事!”一旁黄五笑了:“六哥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往先你行市里遇上那些专骗钱造假的,难道不惩治一番么?”
六爷端过茶碗喝一口道:“倒也不算惩治,他哪只手拿假货来,哪只手就切一指,倒也不害人性命。”
黄五大笑道:“可知六哥做恁大生意了!我们上街喝一杯如何?”
“改日罢,铺子里有事。”六爷放下茶碗,告辞走了。
出得门来,不知为何,六爷早先那股子欢愉也都淡了。将那只胆瓶藏进他那阁儿里,自己去了铺子。才到铺子门口,却遇上了老四,六爷惊喜交加,赶忙问:“四哥,你怎地这时来家?”
老四抹着脸上的汗,又从袖口拿汗巾子来揩额头:“老六,说不得!你这要哪儿去?”
“这不铺子去嘛。”
“你知道洪二吗?”老四脸上明显带着气。
六爷思量了下,说:“是桥南的洪家老二吧。”
“可不是!我为他的情,帮着他护了一车货去云南,谁想他惹上了苗子!货扣了倒事小,我险些送了命!”
六爷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问:“遇上生苗了?那你怎么回来的?”
“亏的我手灵,攀上崖藏在悬棺底下,饿了两天,他们散了,我才出来!”
六爷连声说:“阿弥陀佛!”
老四却拉他进了铺子,神神秘秘地从胸口摸出一个手帕子包的包儿,往他手里一塞:“六哥,掌掌眼。”
“这什么?瓷片儿?”六爷一边问一边解那上面的结,边解还边笑:“四哥,你怎的打个女人结呢?”
“咳!这一路上手忙脚乱,我不结实点儿捆着,万一掉了,怎处?”
“噢!也是。”六爷好容易解开结子,看着手中的东西,有些愣神儿。
帕子里包着的是块玉牌,上下云头都没钻眼儿,可知不是佩戴用的。最蹊跷的是玉牌上原来应有些图案,不知被什么人磨掉了,导致玉牌上磕磕碰碰,很是糙手。
“四哥,这件儿哪儿得的?”六爷问。
老四说:“我生怕苗子望见我,就使钳羊马钳住悬棺底儿下面去,没想到那棺材不结实,被我撞下一块来,这东西就是棺材里掉出来的。”
六爷若有所思,过一会儿说:“四哥,东西我再看看,你回去吃口饭罢。”老四紧了紧腰间带子,与六爷到了别,脚底生风地走了。
六爷进了铺子,喊过帐房老解,将玉牌递给他,“你来帮我掌掌眼。”
帐房连连摆手:“我长几个胆儿,敢替六爷掌眼?”
“叫你来,是爷看不明白这东西。你帮着想想。这东西是······”他拣些不重要的说了一遍,“我家老四这不是框外的事,我也不是那卖山音儿的人,但回去没个话说,我也跌份儿。老解别怕麻烦,给看看。”
帐房老解告一声罪,接过牌子细细打量,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把牌子放回桌上。
“怎样?”六爷盯着他。
老解说:“这东西是升官发的财吧。”
六爷来了兴趣:“你看出来的?”
“可不是。玉器会有沁色,这个太浅,但却是个老东西。我猜这宝贝盒儿一定没入土。”
六爷哈哈大笑:“让你做个帐房,是我迷了眼啦!你怎晓得这么多?”
老解说:“我有几个亲戚,在老湘做土夫子,小时听他们闲聊,多少懂点儿。”
六爷点点头,说:“我如今就明告了你,这东西出自云南悬棺。老四托我掌眼,但我实在看不透,既然你有家传,不如替我开解开解。”
老解连说不敢,六爷有些急了:“老解!这么多年老兄弟,怎得这点脸面不肯赏么?”
老解拗不过,只得说了:“六爷您别恼,实在是我也有些摸不准。这上边儿的纹样都被人一点点磨掉,根本就无从判断了。云南太潮,我只能看出这玉料入棺至多不过三百年。看这形状,我那边有些妹佗出嫁倒会陪这个。”
六爷不懂‘妹佗’是甚,但一听出嫁他也明白。于是他迟疑地说:“难不成是个合葬棺?”
老解一旁说道:“这东西价儿并不高。主要是后来人下手太狠,刮得不成样子了。”
六爷却叫住了他:“你方才讲,后来人?”
“是,这牌儿之前一定有纹饰的,就是不知为何被人刮了去。您看,这边儿,眼熟吗?”
六爷细看之下,果然发现玉牌的边缘有一处三棱印痕,他点点头:“真是,这是描金和剔红用得到的小改刀。”
“这料结实,如果只为去掉这上面的花样儿,直接碎了它多么好?横是刮它的人只恨那花样儿,倒不想拿这玉牌怎么着。”老解分析着。
六爷想了想,说:“横是个无头公案了。咱们也莫理会。你可吃过饭不曾?”
“方才倪家二小儿来赎那串红珊瑚手钏,算了好一会子账,没来得及。”
六爷笑了:“二小儿家老娘病重,能有几个钱赎?莫不是你老人家又心善,自填了亏空吧。”
老解连连摇手:“我却没那样儿好心!他带票子来,上头写明押价二十块,如今要赎,净头也要三十三!我大胆做了个主,把零头抹了。”
六爷笑起来:“这总是积德行善的事,你也替我做了回主,做得很对。”说着,里面端出一盘子肉心馒头,二人吃起来。六爷心里犯了嘀咕:
“二小儿家徒四壁,怎得钱完价赎了回去?”
老解江湖飘摇,心思最巧。他见六爷有些食不知味,就一旁儿问:
“您想甚呢?”
“啊,你方才将那手钏给他了?他是一次交的三十块?”
“可不是!咱们铺子哪儿许拖欠呢?”
“这倒也稀奇了,他哪儿来的钱呢?”六爷有些不放心了。
“二小儿从小就是街坊看着长大的,人最老实,来路应是准的。”老解说。
六爷冷笑一声:“这可不好说。但凡有点差头,拉我吃洋落儿!”
“不会的不会的。六爷,街坊里谁不夸他孝顺?每天天不亮就去饭馆儿帮工,晚上还要替人誊写,多么苦!”
六爷看了看他,笑了,“你既也知道他做甚活计,那你再说,他这几样活计,要做多少年才能够得这三十块呢?”
老解登时愣了,心里一盘算,拍了大腿说:“六爷!要不怎么说您精似鬼······”
“什么?”六爷顿时瞪了眼睛。
“说您精!精!”老解见势头不好,连忙去收拾杯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