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残阳如血,万里黄沙。
驼铃声声,搅动漫天风沙,留下脚印深深浅浅,被悄然掩盖,无痕。
少年站立沙丘之上,发如雪,眉浓墨,嘴角如刀,远远观望着跋涉的商旅。身旁白马安静矗立,无声无息。
“少小姐,那少年已经跟了一路了,你看是不是…?”
一巾薄纱隔绝了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美丽,左手弯刀紫木铸就的刀柄上篆刻着古老的“梦凝”二字,“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少小姐瞥了一眼远方的少年,眉微蹙,空灵生动的眸子盯住眼前的老者,轻轻摇了摇头。老者淡然地将搁在脖子上的手自然落下,双手拢进宽大的袖袍,闭上了双眼,微微蜷缩,更显得瘦小,安详地端坐在缓慢前进的骆驼上,任由黄沙扑面。
星空苍穹如幕,月光如水,苍凉的沙漠一片冷清,篝火烈焰,照耀着宿营地。老者用枯木拨了拨,火势更旺,耀烁在老者脸上红光满布。少小姐轻轻掀起薄纱一角,喝了一口烈酒,驱除即将到来的寒意,望了望并不黑暗的远处沙丘上燃起的火焰忽明忽暗,轻轻打了个哈欠,怀抱着弯刀侧身睡去。周围众人也是围坐篝火而坐,三三两两皆是有了睡意,话语渐渐少了起来,两三人强忍着睡意,四处巡视着。老者盘膝而坐、闭目,呼吸渐息,也不知睡了没有。
“当家的,这夜空,不太适合干活啊!咱们还是算了吧!”
几十里外又是一堆篝火燃烧正旺,三百余沙匪乱哄哄地拼着酒,划着拳,胡扯着自己的英雄事迹。另一头几个小头目围住了白天抢过来的小娘们,不顾她们呼天号地,粗暴地撕扯着她们破烂尤可见华美的服饰,笑乐着。粗壮的汉子坐在最大的篝火旁,独眼,从黑色布条遮掩下延伸出一条伤疤,纵横半个脸部,触目惊心。旁边之人一身破旧的道袍,面相慈仁,悲天悯人,颇有几分仙人风范。
“算命的,既然送上嘴,就没有不咽下去的道理!吃下这块肥肉,可以封刀三个月!”
杀伐果断,一声清哨,独眼环顾四周,看着众人围拢而来,拔刀而起,指刀向天。
“令!西南三十里外,不戮不归!”
戮令一出,掀起的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刀不饮血不归鞘。
“抢钱!抢粮!抢娘们!”
沙漠上的恶狼高呼,坦露着胸膛,挥舞着武器,翻身上马,粗壮有力的双腿夹紧马腹,肆意奔跑着。没有沙匪看管,几个被劫掠而来的女子互相搀扶着朝远方奔去,深一脚浅一脚,却惊恐地发现马蹄声渐进,骏马擦身而过,自己仿佛飞了起来,越飞越高,星空离自己是如此之近,伸手便能触到天。天地旋转,逐渐苍白扩大的瞳孔里倒映着沙匪们肆意狂妄满是腥味的笑容,那沿着利刃滴落却渗入无迹的血,那一具看起来如此熟悉却又让人恐惧的无头尸颈部喷射的猩红液体,最后耳边只有整齐划一的吼声:“祭刀!”
乱军出身的独眼聚拢这一批沙匪,学下了军人出征必祭旗的传统,活人祭刀,激发斗志,无往而不利。那算命的策马而过,做了个揖,低声道句阿弥陀佛往生极乐。独眼扬鞭大笑,纵马狂奔,口中喋喋骂道,你这假算命的,道门中人偏偏唱释门法言,行的却是下地狱之事,还说红尘中修什么仙法!算命老者不言不答,只是眼望西南星空,掐指算着,见未有异象,远远跟上。
三十里路,策马扬沙也是到了黎明,天空最黑暗的时刻。篝火燃尽只剩星火,巡夜之人也已熟睡,未曾发现悄然接近的危险。一次休整,马摘铃,下马牵行,以至千米,数十个呼吸便能冲刺到眼前,这些砧板上的肉就能任意砍杀。独眼一马当先,纵身上马,挥舞着开山大刀,一声暴喝,刹那间冲出数米。身后三百匪众随行,匍身马背,隐约而成锲形,直插营地。
“敌袭!”
沙粒抖动的瞬间一声凄厉尖叫,呼哨四起,少小姐翻身而起,弯刀已出鞘,满目警惕地望向冲刺的马阵。闭目端坐而睡的老者缓慢睁开双眼,悄然站立在少小姐身后,面无表情。
“射!”
反应过来的商旅护卫迅速集结,弓箭上弦,几波齐射,伤害寥寥无几,马蹄扬起的尘沙越发近了,独眼脸上那道伤疤更显狰狞。急促的呼哨声中,围蹲在营地周围的骆驼纷纷起身,挡住了独眼的去路。真是不知死活的畜牲!壮硕的身影从天而降,开山刀携万钧之力落下,眼前的骆驼未曾哀鸣便血洒黄沙,轰然倒下。打开一道缺口的独眼舔了舔脸上的血腥,陡然间闪身落在倒下的驼峰之后,一支黝黑的箭枪将座下骏马穿颅而过,带起一片血花,直射入后方的马阵,一阵人仰马嘶后没入黄沙,去力之大让独眼瞳孔紧缩。居然是军中重器穿云弩,缓神间又是数支箭枪直射而出,血花四溅,马阵去势骤减,在独眼哨声声中成扇形散开,重重围住了营地。
“冀州云氏商行无意与各位豪杰结怨,愿黄金百两交个朋友!”
“他娘的,这张口就是黄金百两,大肥肉啊!都出动穿云弩了,肥的流油,开张饱三年哪!”独眼嘀咕着,背靠着骆驼,高声喝道:“死了这么多兄弟,百两黄金诚意不够,黄金万两我保你此行无忧!”
“寒伯,允了!”少小姐还刀入鞘,一回头,远处那少年仍是静静观望着,四目相对瞬间即离。寒伯向前几步,话语不大堪堪入耳。独眼转身而出,扛着开山刀大步前来,算命先生紧赶慢赶恰恰赶到,下马也施施然随独眼而来。
“冀州云氏!久仰大名!老子拿了钱立马带着兄弟们滚!”独眼咧嘴一笑,脸上的伤疤如同活着的蜈蚣张牙舞爪渗人至极。一叠金票递到寒伯身旁,寒伯微微点头致意,独眼不为所动,顾眼前美人上下,鼻头微耸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夹杂着黄沙气息的香味,开山刀一横:“还有她!”
群匪瞬间躁动起来,鬼哭狼嚎般笑着,不怀好意盯着可能的未来嫂夫人。云少小姐不见表情,目含愠色,手中弯刀已半出鞘,杀意凝集顺势待发。数十人的护卫握紧手中刀剑,带来的一架穿云弩再次对准了骆驼墙外的沙匪。寒伯伸出拢在袖袍下的手搭在了开山刀背上,轻轻说道:“大当家,黄金万两已经准备好,少小姐千金之躯还请大当家慎言!”
独眼嘿嘿一笑,抽刀却纹丝不动,方知遇上高手,乱军百战而不死,靠的不是勇猛,而是见机行事不为人先,横行大漠数年成大气靠的也不是自己一马当先破阵之功,而是身旁这位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的算命先生。趋利避害是本性,只有他在身边,自己才敢为兄弟破阵,才能纵横一方。他不知道算命先生是否有呵气成雷,百步飞剑,一剑出而千人斩的仙家手段,但是飞剑护身的本事还是亲眼见过的,至少自己这条鬼门关前走一遭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
“管家,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当家也算一方豪杰,成家而图霸业,有少小姐相助,气运加身,未来乱世之中可为一方巨擘!这对云氏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算命先生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子,伸出一指轻轻叩在开山刀上,看似随意却是劲气传动,寒伯闷哼一声,整支手臂无力落下,眼中恐惧之意深重,眼前之人深不可测,体内毫无劲气转动,却能瞬间让自己手臂废掉,恐怕只有传说中的修仙之人了!
“我云氏愿出黄金十万两结仙缘,上人为我云氏供奉,一应物事尽管开口,云氏必竭尽全行之力满足!”寒伯心中大骇,行事却极为老练,转瞬间代替少小姐做出决定,此是大危机也可为机缘。机缘难求,若求得此缘,云氏商行扩张指日可待。
算命先生摇了摇头,飘飘若仙:“大当家为人中之龙,最不济也可为一方之主,此气运之大非云氏可比,老夫入红尘历练,岂可舍本逐末!老夫掐指一算,此女可为凤仪天下之命,身周气运缭绕,暗合天下大势!若大当家得此女,真龙之命可期!”
“一派胡言!我云梦凝宁死也不会妥协!云家所属听令,死战!”言未落,刀已出鞘,直指算命先生心胸。如飘云落燕,红尘轻舞,薄纱被微风徐徐掀起,露出倾国倾城的容颜。
“疾风!御!”黄沙平地起,凭空风起聚沙成蛇循刀尖而上,裹绕其身獠牙微露欲噬其敌,云梦凝心一惊,弯刀坠落,沙蛇不曾乘胜追击,化为黄沙重归大漠。云梦凝求死之心已有,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回头看了看远处,却发现沙丘上的一人一马已不见了踪影,漫漫黄沙空寂寥。
“恭喜大当家龙凤呈祥,皇图霸业指日可期!”算命先生微微躬身,云梦凝已是面如死灰,暗运劲气,只要匪徒稍有异动便自毁心脉,绝不苟且偷生。寒伯长叹一口气,生受云家半辈子恩德,也只能追随少小姐而去了!算命先生平静看着云少小姐,在自己眼前,你求死也不能!独眼得意的笑着,此行收获之巨远超预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想不到自己也有真龙之命!自己得遇仙道中人,知自己做不了那逍遥神仙,做个掌天下之权的人上人也是极好的!
“是吗?”一道白影凭空而生,亦或是速度太快,导致眼中并无残影所留,云梦凝身旁一个少年抬起头来,轻轻问道。笑声嘎然而止,算命先生瞳孔紧缩,指尖与指节快速碰撞,心中一阵释然,此行无危!
“我是天机门下,奉师命历练红尘,敢问道友来自何方?”算命先生看向少年眼眸,只觉瞳影重重,不知不觉深陷进去,只见血色天幕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星辰坠落。少年眨眼间,算命先生陡然一惊,再看去如同邻家少年,又看发现少年全身经脉尽断,若是常人早已不存于世,偏偏少年面若常人,毫无异常,再细细看去少年所在之地又如同一片虚无,掐指疾算更是心惊,一口老血喷涌而出。
“这……不可能!你,你……”话未出口,脖颈间一道细缝渗出丝丝血液,很快聚丝成流,算命先生捂住脖颈,不可置信的倒下,一身修为未曾使出半分,便魂归天地间。
“剑来!”少年开口,一剑东来,三百沙匪逐一落下,血染黄沙。独留独眼瞠目结舌,仙师,这才是真正的仙家手段,千里飞剑!飞剑不染一尘入黄沙,落在云梦凝身前,将这个云家少小姐吓得连退数步,花容失色。
“此剑与你护身,可保十年平安!独眼气运加身,可助云氏千年基业!”少年转身即走,渐行渐远,数十人无人敢挡,寒伯一言不发目送少年远去!不是不敢言,而是不能言!
“为什么?”云梦凝看到少年远去的背影,大声呼喊道。少年却只是走向重又出现的白马,不曾回答。
为什么?前世之恩,今世得报!死过一次的人又有何命可言!既然上天给了自己重新活一次的机会,有些事,自己便要去做,有些仇,必须报!有些人,活得太久了!
日出渐升,照耀着沙漠一片金黄,白马西行,拉长着白发少年单瘦的身影。后方,一匹病怏怏的老马驮着个倔强的少女远远缀着,目光坚毅,看着眼前的背影,心中坚定不移的信念,总有一天你会被本姑娘感动,你会收我为徒!
“寒伯,我要去修仙!”云梦凝握紧那柄仙剑,斩钉截铁,寒伯苦笑一声,算是应允了,云梦凝雀跃而起,上马追去。独眼欲言又止,在寒伯凌厉的眼神中乖乖地搬着货物。
“师傅,我云梦凝来啦!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