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欲亡二周
成喬高坐马上,一路奔袭,终于在落日之前,进入了卫国的地界。
魏姬望着落败颓废的卫王城,久久无语,在她脑中回忆的都是第一次与少殃见面时的情景。那时,也是这样一个不平静的月色之下,两人相坐在城墙上,说着彼此最开心的事情。
可是如今,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她已经不再落泪,学会了坚强。
落月乱云,远处山影重重,身旁滔滔江河偶尔闪过一道清冷的光辉。
成喬让士兵去将藏匿起来的舟船取出,准备逆流而上,再次从大河回到函谷关。
他转身望着月色下那袭凄美的身影,心中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救她,没错就是救她,如果自己不要了她,她便会跟她母亲一样,沦为凤凰阁中的行尸走肉,沦为那老贼韩聂的玩物,等到韩聂一死,变会沦为齐国公卿的玩物,到时更是生不如死。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这是他的好处,却也是他的坏处。或许一个王侯,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他是长安侯,是秦国的王侯,以后更是这天下的王侯。
而这天下的王侯却不能有落寞、无助、动情的时候,这是天下给他扣上的王侯形象。他跟嬴政一样,注定是孤独的!
一个王侯也许能拥有许多,能拥天下,拥有无数的东西,但是凡人那刻骨的爱情,凡人的喜怒哀乐,却是他毕生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从他穿越成为秦王兄的那一刻起,他的命中就注定了,他将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此时魏姬久久无语,那情郎让她难忘,烈土让她难舍,故情却在她心中不灭。
她知道,自己这一去,长路漫漫,天涯飘零,故国家园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也许等她红颜老去,变为骨冢,这山水依然是恒久如初,依然是历经万世而不醒,依然是苍天无眼,依然是山河永寂!
可是她的归处是何处?何日是天明?
母亲说过,心安处便是她乡,可是她的心已经死了,已经无法泊去未来,已经无法停下脚步,她只有不断前进,直到死亡。而此生的她,也就没有心安处,也没有故乡了!
此时昌平君芈启遥望卫国濮阳后的大楚,那是他的母国,却是他一生都渴望生活的地方,哪怕是一天也好,可惜,自此他跟着君父被白起俘虏到秦国时,就注定他此生不能归国。
君父本来有三个儿子,他是老大,也只有他一个人跟着君父来到秦国,他还有两个弟弟,现在的楚王是他的二弟,乃是同父异母的弟弟,芈启以为就算这个弟弟继承王位,也会善待自己的,可惜,多少年了,他已经绝望了,每次楚国使臣来的时候,他都会问,自己何时能归楚,可惜使臣每次都说要请示楚王。
最后他的心已经麻木了,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反而是这个将他抓来的敌国,封了他昌平君,给了他君爵的待遇。
他还记得楚国使臣看到自己封君的时候,那惊讶的表情,让他心痛却也感觉痛快。
原来他那个弟弟,巴不得哥哥死在秦国,以稳固王位。
不一会,昌平君急忙跑到成喬身旁,恭敬的说道:“君侯,舟船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要出发了!”
成喬闻言,看了一眼魏姬,见她身穿薄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死死咬着朱唇,强行忍着,心中居然没来的感到一丝疼惜,是什么乱世,要让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承受如此之痛!
“将本君这件狼毛披风给她!”
昌平君看着手中君侯的披风,又看了看夜色中霸气孑然的身影,他看不透这个心如刀锋的男子,明明心狠的可以为了一个女人灭了一国,却又可以像一个情郎一样心细柔情。
“真是捉摸不透啊!”
昌平君叹了口气,走过去为魏姬披上披风,叹道:“这天下公主的宿命都是一样,你也明白,君侯他是秦王的王兄,可以说是天下最有权力的王侯,如果你一心侍奉君侯大人,秦国便是你的归处了!”
魏姬感受雪狼毛传来的温热,又看了看站立舟头的那袭身影,居然从他身上感到了一丝孤寂。
“他在思考什么?为什么我感到他是孤独的,他权哼天下,一言便可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他还有什么得不到的,还有什么可孤寂的?”
第二日,浩浩荡荡的百艘大舟,乘风破浪,已经抵达了洛阳,成喬下令大军在洛阳孟津登岸。
成喬要去周王室看看,看看这曾经称霸天下的周王室如今什么样了?
忽然,远处一声呜呜牛角号声响起。在这刀兵连绵的岁月中,这正是王室的长鸣早号,也是城堡开门的信号。
这坐落在韩国腹地的周国都城——洛阳,在早号声中打开了关闭的南门,又隆隆的放下吊桥。
苍茫旭日中,一队人马越过山地,飞驰平原,在朦胧雾气下从孟津渡口摆渡黄河,上得南岸,便乘着朝阳,向苍茫大平原上的著名王城洛阳,飞驰而来。
这支万人军队保持着整肃的部伍,不徐不疾的走马行进,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身后的马队相拥护卫着一辆黑色篷车,缓缓前行。
而古老的王城却是一片平静,没有惊慌议论,更没有慷慨请战。洛阳国人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井田中默默劳作,悠悠然地在收过麦子的田里翻地旷地,为秋日再种做着有条不紊的准备,仿佛这灭国而立的秦兵不存在一般。
而那王室的作坊依然叮叮当当,人们的脚步依然慢条斯理。甚至洛阳城头的王师老卒,也只对飞进城门的秦国军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依然抱着锈迹斑斑的斧钺矛戈在荫凉处打盹去了。
成喬看着如此的周王室,心头哀叹一声:当真是王权旁落,王气尽终!
在他记忆中,五百多年前周平王东迁时,洛阳城便是函谷关外拱卫镐京的要塞重镇。后来经过东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断扩建,洛阳已经可以与当年的西周镐京相媲美。就地理而言,洛阳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环绕,八津拱卫,沃野千里,沟洫纵横,较之咸阳却是更加广阔丰饶。
而此时,成喬看着洛阳街巷,居然冷清得像幽谷一般,连平日最热闹的官市也是人迹寥寥,只有打造日用百器的作坊街传出叮叮当当的锤锻声,使人感到这座城池的些许生气。
成喬想到了临淄齐市与咸阳南市,那里无不是市声如潮,绵延数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置身市中,便能感觉一片生机勃勃!
可是跟着洛阳一比,却是让他感觉,这洛阳就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坟墓。他总是听老秦人振振有辞地评说洛阳王室奄奄一息,实际上却并没有亲自见过,现在身临其境,方才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这个辉煌王朝的垂垂老矣!
此时年迈的老太师颜松正在王田督耕,突闻秦军进城的惊讯,便立即赶了回来。
他最担心的便是,秦军是不是亡周而来,他们会不会杀死天子,一旦天子有了闪失,那周室便将彻底淹没了!
老太师穿着粗布麻衣,倒像极了田间老农,苍老的脸色,已经留下饱经磨难的痕迹,朝朝暮暮,永不褪去。
他对各大诸侯的怨恨,就犹如一把在体内霍霍磨砺的刀,那刀夜夜磨得锐利、光亮炫目,恨,就越发的渗入脊骨、深入心田。
多少年来,洛阳王室都在列国夹缝里腾挪,头上始终悬着不知多少口利剑,大国的威逼,小国的挑衅,从来都没有断过。只是借着“天子”的名义,靠着木然的忍耐,也凭着老太师与上大夫们小心翼翼的周旋,王室才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神奇地在鼎沸的中原悄无声息地存活了下来。
可这次非同一般!这次是天下望而生畏的秦国大军杀来,王室立时便有覆巢之危,老太师如何不心急如焚?
自从六百多年下来,洛阳王城的周人已经在久远的在平静中变得麻木了,变得听天由命了。
他们不会象现在战国庶民那样,面对家国兴亡慷慨赴战。也不会象昔年他们的夙敌殷商那样,面对武王大军的亡国之危,在朝歌做最后的殊死一战了!
六百年来,文王作《易》,周公作《礼》,六百年来,他们安享天下贡赋,让周人便渐渐成了温柔敦厚的王化之民,尚武奋激的性格竟是丝丝缕缕地化进了这松软肥沃地广袤平原之内。
现在纵然是天塌地陷,也无法使他们脚步匆匆了,他们已经沦为听天由命的羔羊了,任由七国士兵宰割,也不会抵抗!
此时新天子刚刚即位,在任何一国,都是主少国疑的动荡时期。可在洛阳却不是,不管他们的天子换没换,是换了垂垂暮年的老人,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周国人都安之若素,根本不会关心,因为周王室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
在他们心中,仿佛这天子压根与自己无关!国人都如此了,谁还能指望他们浴血护国?说到底,还得靠老太师拼力周旋,费劲了口舌,求爷爷告奶奶,像个孙子一样,面对各国君主的嘲讽,不要了尊严,不要了一切,只求得周王室平安。
可是这次老太师实在是心中无底,甚至连自己都产生了一种大限将至的恐惧!只因为来的是暴秦,更是王师黑骑兵,那可是六大诸侯国都要颤抖的黑骑兵,可是抵挡了六国百万之师的黑骑兵啊!
“轰——轰——轰——!”
成喬乘坐的轺车刚刚穿过大漆班驳的红色宫墙,便听宏大沉重的钟声轰鸣不断,宫城里到处都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
“王室已经衰败,取与不取,只是一句话的问题!”
昌平君芈启闻言,冷笑道:“周王室在诸侯眼中,就是可有可无的小丑,灭于不灭都在韩王的一句话之间!”
“走,没有时间,待在这里,快速穿过洛阳,进军函谷,以免韩国军队警觉!”
“是!”
昌平君急忙下令加紧行军。
此时成喬心中却沉思起来:这二周地势处于韩国腹地,正是打开韩国的大门的要道,想要灭韩,必先灭亡二周!
此时老太师望着远处的秦国黑骑兵,心中大松口气:“原来他们不是来灭周的!”
说着老太师出了一身冷汗,却是虚惊一场,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个年轻的君侯,已经惦记上了洛阳这块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