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子在余峨呆了数月，这其中的事情也听城主曹节和旁人提过一些，前后印证，总算理清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余峨人口虽多，但行政上毕竟只是一座县城，受军制所限，只设了甲字、乙字两角神卫军的编制，满打满算不过两百余号人。秦卓领的是甲字角的人马。乙字角的角长原本唤作田柏，和秦卓也算是多年兄弟，同在城主手下办事，关系还算不错。奈何那厮平日里贪酒好色，半年前突发卒中，死在伴月楼头牌秀珍姐的肚皮上。
按说这空缺出的位置，本应该是从神卫军中选拔。而军中呼声最高的，就是秦卓的副手皇甫萃。这厮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蛮汉，但手底下确实有些功夫，在神卫军几百号酒囊饭袋里，也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岂料城主曹节和守令苏清最后商议的时候，苏清力推的人选却是沈光。
要知王庭地方政务，本是封爵和朝官共掌。军务“官主爵副”，民务“爵主官副”。原先秦卓和田柏皆为曹节心腹，本就不合军务“官主爵副”的规矩，因此苏清要推举一心腹入主神卫军，也是合情合理，让曹节拒绝不得。
这沈光乃是城中的一个混混头子，也不知是他走了什么门路，和守令苏清攀上了关系。他一人得道，手下的百十个小弟也算升了天，几个月时间陆陆续续都混进了神卫军。
这可恼坏了军中的老兵油子们，虽说他们平日的做派和混混们也好不了多少，但毕竟大部分都是氏族子弟出身，怎甘心和真的混混们平起平坐。莫说秦卓的甲字角，就连乙字角的伍长兵卒们也看沈光这些人不顺眼，不听自己角长的号令，只以秦卓马首是瞻。
两队人马泾渭分明，上头的两位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相安无事，就不来点破。
瘟祸爆发后，秦沈两人各奉主命，分别驻守东西两条上山的栈道。秦卓谨遵城主曹节的诏令，东路上山的难民，凡是交足金贝验明身体的，统统客客气气的迎入城来。沈光可不顾三七二十一，西路来人，常劫尽钱财不说，事后还借口除瘟将人杀个干净。这几月倒是落下个”光屠“的恶号。
城主曹节虽贪钱财，倒也是个极重名节的人物，几次催促苏清管教手下。苏清从沈光手中拿了不少好处，哪里会断了自己的摇钱树，只是装模作样的训斥一番作罢。
今日也巧，沈光在西路关卡守了一日，也不见有“油水”上门，心中懊恼，留了几个手下值夜，早早就打道回府了。
路过瓮城时，正撞见那家人驻车休息。他瞧这一行四主两仆，赶着三辆大车，车上箱箱袋袋堆占了一半，显然是大户人家，不禁就动了歹念。
逐命人上前故作刁难了一番，原本只是想多诈些钱财。不料那男主人看着文气，性子倒是刚硬，和手下争执起来，之乎者也的扯了一堆，说余峨城不守仁义，要入城和城主守令理论。沈光在一边听得好笑，上前就是七八个耳光子，叫嚣道老子便是仁义。男主人又羞又恼，上前抱住沈光就厮打起来。
混乱之中沈光抽出佩刀将那男主人的小腹捅了个对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谎称这几人都身染瘟疫，命手下不论死活，将一家六人全部推入火堆焚烧。
待皇甫萃闻讯赶来的时候，只看到三四个浑身是火的人影在火堆中嚎叫翻滚，另有两个沈光的手下正拖着一个不住挣扎的男孩，也要将他抛入火中。皇甫萃怒火中烧，喝了一声住手，上前几个拳脚就干翻了数人，将那男孩救了下来。
李道子脸色越听越沉，听到后来，双手抱拳捏了一个太极印，闭目直念“无上太乙救苦天尊”。
沈光听皇甫萃说完，立即出言狡辩道：“皇甫伍长，你对我素有偏见，自是拣些不利于我的话来说。那家人个个病恹恹的模样，一眼看去就知是瘟症已入膏肓，我将他们处理了，也是防范于未然，为全城五六万百姓的安危着想。”
李道子闭目哼声道：“我竟不知沈角长医术如此高超，只需一眼便能分辨瘟症，老道倒想讨教讨教。”
沈光这才意识到自己可真是在关二爷面前舞大刀，不由尴尬的干咳了两声。
秦卓道：“道子休要听他胡说，这六人皆是我从东路迎上山的，过关卡时用神鸟探过，并无异样。本来就是身娇肉贵的富贵人家，这一路颠簸逃到余峨，要是个个生龙活虎，才是真见了鬼。”
沈光指着秦卓挂在马上的鸟笼嘲笑道：“秦角长才是可笑，你又如何知道这六人没患上瘟症，就靠你那只杂毛的小畜生么！”
李道子闭目又哼了声，却没说话。身边的岩旭接道：“小艾是家师借予秦角长的，可不是甚么杂毛小畜生。它乃是生于中洲堇理山的青耕鸟（注1），天生有御瘟疫的本事，辨识从来不会出错。”
沈光厮混市井多年，本是个舌绽莲花的人物，奈何眼前这几人一人一句，句句都顶在七寸处，堵得他哑口无言。
李道子听他不再分辩，睁目沉声道：“既你已无话可说，这便随我入城，听听曹城主和苏守令如何发落吧。”
沈光却一脸的满不在乎：“李道子，我沈光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说过习道者不涉地方军政。在下行的可是城主和守令的命令，你休想给我乱按什么罪名。”
李道子笑而不语。秦卓却是气炸了，骂道：“行你大大的狗屁！城主什么时候让你夺人钱财杀人灭口了，莫不是你主子说的。”
沈光恼道：“秦哈哈，你少跟我哈扯，装什么仁义礼智信。这几月你和你背后那位捞的油水，可一点都不比兄弟我少。”秦哈哈是余峨城百姓背地里给秦卓起的诨名，用的是当地的土话，嘲弄他治军无能只懂溜须拍马。
看秦卓就要发飙，沈光手一翻，指着不远处看热闹的韩老四一行人道：“不服气么，我且问问那边的一家子，看看你又从人家身上收刮了多少东西。”
韩老四早就想远离这是非之地了，只是秦卓一直顾不上他们。他初来乍到，也不知下步要往何处走。加上宴宴孩童心性，扑在车窗上吵着要看热闹，这才将车马靠在边上不远，一直没走。不想沈光竟将矛头引到他们身上，这下躲也不是，答也不是，甚是难堪。
却听得车里的朱六娘柔声道：“沈将军所言差矣。书上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说来也并不是什么龌蹉事。我等远道而来，并不是余峨治下的百姓，却不免占其屋瓦、食其谷黍，偿些钱贝，也合情理。”顿了顿，又道，“只是我等来投，为的是灭财消灾，可不是为了人财两空。六娘一介女流，见识浅薄，却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见爱财并非伪君子，无道才是真小人。”
“好一个爱财并非伪君子，无道才是真小人。”李道子拍手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沈光听不懂这些之乎者也，但“伪君子”、“真小人”倒是听得明白，本想借韩老四一行羞辱一番秦卓，不想确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禁恼羞成怒，对着韩老四这边骂道：“走金十八两的臭娘们，说的甚么瞎话，看爷爷今后怎么整治你！”
宴宴听他骂自己娘亲，小脑袋探出车来回嘴道：“你才臭呢，臭伪君子，臭真小人……”
朱六娘探身将孩子拉入车里，斥道：“小孩子家家，胡闹甚么。”她本生得貌美，这惊鸿一瞥，真教是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看得在场的兵油子们都是愣了一愣。
李道子咳了一声，高声道：“都莫胡闹了！沈角长，随我移步入城罢。是非曲直，自有曹城主、苏守令两位论断。”
那死里逃生的孩子听到“苏守令”三个字，急道：“请道子替我做主，这恶贼方才还虏了家姐，差了两人将她押走了，我听到这恶贼吩咐，说是要送予苏守令。”
沈光骂道：“小杂花胡言乱语，小心我撕烂了你的嘴巴！”
秦卓瞅了眼皇甫萃，皇甫萃想了想道：“这么说来，确好像漏了一具尸首。只是我来的晚了，场面又乱作一团，并未多加留心。”
李道子觉得似有什么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道：“秦角长，劳你差人去请曹城主，我们一齐往苏守令府上造访一趟便知真假。”
秦卓唤了一个机灵的手下，耳语了几句。那人应了声诺，飞也似的去了。
秦卓安抚好自己的属下，又点了十几个心腹的弟兄，扶起那孩子，随李道子师徒二人入城。他临行前跟韩老四打了个招呼，让他驾着马车跟在后面。
贴着水坝曲折而上的道路修的还算宽阔，车行渐上，视野渐扩。走到一半时，能看到左右两面的坝体上各伸出两个巨大的石雕兽头，足有十六七庹高的样子。水柱从兽口喷涌而出，直直的没入崖底的黑暗中，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隆隆水击之声。
宴宴指着左面的兽首道：“娘亲快看，这个我认识，是一只玄龟呢。”韩老四一边驾车一边笑道：“听说这坝上的水门都被雕成十二祥兽（注2）的模样，左右两边各有六扇这样的水门呢。这只兽首排在第六，貊狡麟黄龙玄，可不是一只玄龟么。”宴宴依偎在母亲怀中，喃喃道：“爹爹便是属玄龟的。娘亲，宴宴想爹爹了。”
朱六娘听到这话，想到自己的相公，不由悲从心来，眼眶忍不住的湿润了。
行上大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如镜的湖泊。从山中奔流而下的杂余河在此被大坝拦截，积成一个巨大的山湖。此湖最早只是以河命名；后来余峨城日兴，又以城名称湖。到了华朝的时候，九洲诗吟者中流传着一首描写朝东的著名诗曲，其中一句诗词是，“光摇片片烟霞赤，星湖坠月映灵霄”，说的正是余峨城的景色。从此这片湖水就被人称为“星湖”。
大坝往内延伸出一排泊位，此时早有渡船在此等候。渡船显然是经过特殊设计，高度和坝体齐平，宽度和坝上的路面齐宽，船面紧贴坝体，能轻松的行车上马。
渡船以热力驱动，行在湖上，甚是平稳。此时夜色渐深，平静的湖面倒映出星河和残月，人在其中，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湖。对岸的余峨城灯火阑珊，山城随着山势而上，仿佛要没入九天一般。
湖面宽广，足行了有一刻钟的功夫。这时余峨城主曹节早已接到消息，在湖边等候。
李道子下得船来，和曹节寒暄了几句。这曹节个头不高，身形略有些肥硕，举手投足间都自带有一股氏族子弟的威严。
这边所有人刚下船，那边沈光就乘着另一艘渡船后脚跟到了。沈光看到曹节，慌忙上前请安。曹节只是嗯了一声，并未太搭理他。
秦卓将韩老四拉到一边，道：“就送你们到这里了，等会儿我差个兄弟，让他领你们去城西流民巷住下。”想了想又道，“罢了罢了，这老马和车舆你们还是留着，流民巷那皆是些破房漏瓦，说不定还是这车舆睡的更安稳。你大大的，见识过沈光这混账后，老秦我发觉自己真仁义了许多。”
正说到这里，却见李道子把皇甫萃招到面前，故作大声道：“皇甫伍长，前些日子去你宅中吃酒，偌大的宅子就你一人住着。我瞧这一家老老小小也是不易，不如就让伍长领了去，相互也有个照应。”
皇甫萃现下想的是跟着去看沈光的笑话，哪有心思领人回家，支支吾吾的不肯答应。秦卓骂道：“李道子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你那狗窝，也该是有人收拾收拾了。”
一边的沈光吓得冷汗直冒，心道，这李道子莫非是成了精的老妖么，怎么知道我方才正吩咐手下，半夜去劫了那小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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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五藏山经·中山经》，堇理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鹊，青身白喙，白目白尾，名曰青耕，可以御疫，其鸣自叫。
注2：十二祥兽，即貔貅（貊）、狡、麒麟、乘黄、应龙、玄龟、驳、白泽、英招、凤凰、天狗、当康十二种祥瑞神兽。轩辕民配以十二地支，作为生肖属相，即：
子（貊），丑（狡），寅（麟），卯（黄），辰（龙），巳（玄），
午（驳），未（泽），申（英），酉（凤），戌（狗），亥（康）。
